论良心
变幻莫测、纷纭复杂是战时局势的常态,仅从外在的表象,比如口音和穿着,我们根本无法分清敌友。再加上如果对方与我们一样恪守同样法律,遵守同一种习俗,呼吸同样的空气,我们就难免会混淆对方的立场。于是我非常担心自己会在一个陌生地方与敌方的军队遭遇,然后不得不被迫向他们交代自己的底细,就此落入生死未卜的境地。因为我曾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在那次不幸的遭遇中,我不但人马俱损,而且敌方的人还残忍地杀害了我精心培育过的一个年轻人——一名意大利宫廷侍从贵族,他那似锦的前程也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散了。在内战时期的一次旅途中,我与我的兄弟勃鲁斯领主遇见一位风度卓然的贵族,由于他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们在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是属于我们敌方阵营的人。
不过这位贵族在日常的生活中却显得不够镇定从容,他每次遇见人骑马从他的身边经过,或者穿越于国王统御的城市,他都会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后来我终于了解了他的恐惧是出自于他内心的不安宁。因为这位年轻人认为,人们通过他的外貌特征以及他大氅上的十字架有可能识别出他内心的隐秘意图。良心竟有如此强大而奇妙的力量!使我们改变初衷、莫衷一是的可能是良心,使我们坚定不移、始终如一的也可能是良心。良心可以使我们忘却恩怨情仇,也可以使我们浴血奋战;当我们违背人类真善美的终极目标时,即使没有外在律法的审判,我们的良知也会鞭笞我们、追逐我们、对我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它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我们,充当我们的法官。①
——尤维纳利斯
这是一则家喻户晓的故事:一位叫做贝苏斯的帕奥尼人曾经犯了弑父罪,不过这桩罪行设计得滴水不漏,实施得也干净利落,因此很长时间内没有人知晓个中的细节。事隔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有人指责贝苏斯说他故意用竹竿把一窝小鸟从树上的鸟窝里戳下来统统弄死了,他在为自己反常行为进行辩护时却露了马脚。他申辩说自己做得很在理,因为这些小鸟成日叽叽喳喳,不停地指责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不为人知的罪恶虽已成为过去,但良心在不停地审判着他,使这个背上沉重赎罪包袱的人不由自主地泄露了深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好在最终的惩罚会令他如释重负。
柏拉图认为,惩罚会紧紧追随在罪恶的后面;希西厄德对柏拉图的说法作了一个纠正:他说惩罚与罪恶是相伴而生的——惩罚与罪恶始终如影随形。谁在逃避惩罚,谁就正在受惩罚;谁犯了罪,惩罚也绝不会对他网开一面。给心怀恶意的人带来痛苦的正是他自己的恶意!
就犹如胡蜂一样,虽然它们刺伤了人,但是自己受害更深,因为它们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刺和生命的力量。受罪恶伤害最多的人不是受害者,而是犯罪的人!①
它们在伤人的同时削弱了自己的生命力量。②
——维吉尔
斑蝥身上会分泌一种解毒素来中和自身的毒液,这是顺乎于自然界相克相生的规律的。所以,即使人们在作恶时会产生一种快感,但是在良心上也会适得其反,引起许多思绪和悔意,从而产生出一种对自己的憎恶感,而这种憎恶感不论在睡梦中还是在清醒时都会折磨着自己。
这样的罪人绝非少数,他们在睡梦中或在谵妄中自怨自艾、为自己的罪行辩护,不由自主地泄露了长期隐藏在内心的罪恶。③
——卢克莱修
在梦中见到自己被斯基泰人剥掉了皮,并放在一口锅里烹煮时,阿波罗多罗斯喃喃自语道:“你们的所有痛苦都是因我而起的。”伊壁鸠鲁说:“恶人无处遁形,因为不管他们躲在哪儿——远离尘嚣、远赴绝域,内心都会不得安宁,良心会不停地审判和拷问他们。”
没有一个罪人能在自己内心的法庭上得到宽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惩罚。④
——尤维纳利斯
良心虽可使我们恐惧,但也可使我们坚定和自信。经过许多艰难险阻,而我的步伐始终不乱,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意图深有了解,自己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光明正大、无怨无悔。
人的内心是充满恐惧和忧虑还是满怀热情和希望,全凭良心对自己行为和内心的判断。①
——奥维德
这类例子不胜枚举,我在下面将以同一个人的三则轶事作为例子。
有一次,当罗马人民指控西庇阿犯了一桩大罪时,西庇阿不但不祈求罗马人民的宽恕,也不屑向法官讨人情,反而坦率地直面他们道:“噢!你们之所以今日能处于庙堂广厦之中来审判每个人,不过都是拜我所赐,现在竟要算计起我的性命来了。”
还有一次,罗马法庭又对西庇阿提起诉讼。这一次他同样没有为自己的行为作任何辩护,只是镇定而从容地说:“来吧,我的公民们,让我们一同去向神灵们表达谢意,因为正是由于他们的帮助,才使我们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攻克了迦太基人。”简洁地说完这几句话,他便大踏步向神庙走去。在场的所有民众都不由自主地追随在他的后面,包括那些先前起诉过和攻击过他的人。
应加图的要求,罗马法庭又一次传讯,要他对安蒂奥克省的一切开支作出明细说明,西庇阿不得不为此事再次来到元老院。到了那里,西庇阿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本账册,声称自己把安蒂奥克省的一切收支都原原本本记在了这本账册上。但是他没有同意把这本账册转交给法院档案室保存,由于不愿意忍受人们无端地对他的人格和人品产生怀疑,所以他在元老院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把账册撕成碎片。李维说他生性慷慨豪爽,素以气度恢宏著称于世,所以像他这样心性甚高的人决不会自甘下流、低三下四地去为自己的品行辩护的。但凡了解他的人也都不会相信这颗饱经沧桑的灵魂会在任何方面弄虚作假的。
酷刑是一项危险的发明,因为它检验了人的耐性而不是检验人的品行。意志力坚强的人能够忍受酷刑,意志力羸弱的人无法忍受酷刑,然而二者都会在酷刑面前隐瞒真相。既然痛苦能够迫使我们供出事实真相,那么为了尽早逃脱它的折磨,痛苦又为什么不能迫使我们杜撰出谎言呢?同时,如果某个受到无端指责的人有毅力忍受酷刑的折磨,难道那些连杀人的意志力都有的罪人为了得到自由或保有美好的生命奖赏,反倒没有足够坚强的毅力去忍受这些折磨啦?
不过我宁愿相信这项发明的初衷只是为了检验人们的良心。因为对那些有罪的人来说,利用酷刑似乎可以令他们的内心更加软弱,从而供出自己的罪行,以此来解脱内心的负累;而对那些清白无辜的人而言,酷刑只会激起他们的愤慨,使内心更加顽强不屈、坚定不移。不过,这种方法应该慎用,因为使用它的后果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为了躲过难忍的痛苦,什么话不可以说,什么事不可以做呢?痛苦会迫使无辜的人撒谎。①
——普布利留斯?西鲁斯
审判者用酷刑折磨人是为了不让清白的人无辜地死去,而令他始料不及的结果是:它让意志力薄弱的清白者在受尽折磨后无辜地死去。这样的冤假错案屡见不鲜,无辜与有罪的受刑者嘴里都是些毫无诚意的假忏悔。这使我想到亚历山大审判菲洛特斯的情形以及菲洛特斯受折磨的整个经过。菲洛特斯的例子实在值得我们引以为戒。不过有人却说,对意志力软弱而非理性的人类来说,酷刑只是他们不计其数的发明中痛苦最少的一项。
依我之见,酷刑是人类最不人道、最无意义的发明!在刑法方面希腊和罗马的做法显得出奇的野蛮,即使在许多被希腊和罗马称为蛮族的国度,他们也会觉得如果仅仅是心存怀疑而没有最终确信某个人犯了罪行,那么折磨和杀害他就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如果你对事情的真相并不知晓,那么凭什么你可以无缘无故地折磨任何人呢?你不想让受害者无辜地死去,你却堂而皇之地让那些罪行尚未确定的人无辜受苦或死去,这种事还称得上公正吗?因为这种审讯往往会侮辱当事人人格、降低受审人的品格,等于在未执行死刑之前就对人的品行作出了侮辱性的判决。所以我们总可以见到那些生性高洁的人宁可不清不白地死去,也不愿自取其辱地为自己辩护或接受审讯。
我忘了这则轶事是从何处听来的,不过它倒如实地代表了我们良心的正义和公正。一支军队把周遭的村庄洗劫一空,于是一名村妇来到一位军队司令兼大法官面前控诉一名士兵,说他抢去了她仅剩下一点点的面糊,而这点面糊是喂自己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儿的,不过这个村妇并没有提交有力的证据支持自己的控诉。这位将军首先告诫妇女要对自己说的话慎重想一想,若是诬告就要判罪,村妇坚持自己的指控不改口,于是司令便下令手下剖开那个士兵的肚子验证事实真相。结果罪证确凿,妇女的控诉完全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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