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爱》:
下海第一年,我做的是服装生意。从广州买来衣服,卖到我们的小县城。都是些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旧衣服,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洋垃圾。我一件几元钱、十多元钱买下来,运到我们的小县城,一般都能卖到一百多元钱一件。那一年,我从广州贩来的旧衣服,成了我们县城最亮丽的风景,连我们县长在大会上做报告,穿的都是从我手上买的旧西装。
我的情敌周洪波,也找我买了一套旧西装,我狠狠敲了他一笔,两百块!他穿上笔挺的西装,越发显得精神抖擞。而杨秋红,这时已经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挽着周洪波,骄傲地在大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我的摊档时,就笑着微微地向我点头,偶尔也会停下来,翻看一下衣服。周洪波的西装,就是她拍板买下的。我像所有的生意人一样,笑对来来往往的路人,当然也笑对杨秋红,但我的心里,热血在翻涌。杨秋红,本来应该是我的女人啊!
这一年,卖旧衣服让我也成了万元户,连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水泥厂厂长,抽着我的万宝路香烟,也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我因此有了一个比杨秋红还漂亮三分的女朋友,但我一点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每当杨秋红向我笑微微地点头,我就感觉自己要崩溃,在杨秋红面前,我此生注定是个一败涂地的男人。
当杨秋红的孩子瓜熟蒂落,来到人间,我丢下所有的心烦意乱,包括比杨秋红漂亮三分的女朋友,离开家乡的县城,来到了深圳。
商海浮沉二十多年,我熬成了资产过亿的企业家。我的父母,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陆续投奔我。在家乡,我了无牵挂,就很少回去了。成功人士聚会,偶尔会说起从前如何如何,这时,杨秋红的微笑就会一闪而过。但杨秋红现在如何,我不好向人打听,知道我与杨秋红故事的人,更不会向我提及,所以,杨秋红的现状,我一无所知。
前年春天,我们县的招商团来到深圳,王县长登门拜访我,特别客气,特别热情,一再邀我回家看看,为家乡的发展献计献策。盛情难却,我就回去了。
县里主要领导一直陪着我打哈哈,我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他们也一个劲点头。闲话少说,总之,我不想在我们县投资,那些装模作样的领导我太熟悉了。我知道,他们哈哈笑开的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我的血汗钱。这里只说我和杨秋红的故事。
那一晚,和几个乡镇企业家打完麻将回到宾馆已是半夜。我顺手推开窗户,长出了几口闷气。这几天的吃喝玩乐、阳奉阴违,让我厌倦不已,深圳大把的钱正等着我回去赚。我想,明天一早,就和司机悄悄溜回深圳算了。
午夜的县城街头,依然一派繁华景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们县没有像样的企业,也不是旅游、商贸重镇,在岗在职者月收入也就一两千元钱,怎么看着比深圳的人花钱还大手大脚?宾馆楼下的街边是一溜烧烤摊,兴致勃勃的人们,一堆挨一堆坐在小马扎上,吵吵闹闹地吃烤羊肉串、喝啤酒。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即使过去二十多年,在昏黄的路灯下,在烧烤摊的缭绕烟雾中,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没错,正是杨秋红,她似乎是一家烧烤摊的女主人,正笑嘻嘻地为客人起开一瓶又一瓶啤酒。
我即刻下楼,来到杨秋红的烧烤摊,说:“杨秋红,还认识我吗?”
蹲在地上洗碗、洗碟子的杨秋红一抬头:“哎呀,炮打鬼李祥明,你咋还是老样子呀!”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被人尊敬地称作“李总”,蓦然间被人呼为“炮打鬼李祥明”——在我们县,老朋友都互称“炮打鬼”,我顿觉亲切,杨秋红心里还是把我当朋友的。
杨秋红又向烧烤炉那边吆喝:“周洪波,李祥明李大老板来照顾咱的生意了。”
在烤烧炉边手持硬纸板扇炭火的周洪波,笑呵呵过来和我握手,递给我一根白沙烟,说:“李祥明,好久没抽白沙烟了吧?”我也笑呵呵,点上这五元钱一包的白沙烟,说:“这烟抽着有情有义,味道就是不一样。”
杨秋红一捅周洪波,说:“嫁给你后悔死了,当年我要是嫁给李祥明,如今也是阔太太,就不用在这里摆烧烤摊了。”
“呵呵,你要嫁给李祥明,说不定如今我是大老板,李祥明要在这里摆烧烤摊。”周洪波说着朝我一扬手,“你们聊,我去给你烤羊肉串。”
杨秋红收拾好一张桌子,让我坐在小马扎上,“砰”地起开一瓶啤酒,说:“尽管喝,尽管吃,我们请客。”
这一年,杨秋红四十三岁。下岗的烦恼,生活的艰辛,让杨秋红的容颜不再。头发是染成的淡黄色,发根处新长出的是亮闪闪的白发;眼角的鱼尾纹,不笑也条理分明。但莫名其妙的,面对杨秋红的白发和皱纹,我竟然心慌意乱,怦然心动,就像当年初次见到她一样。我知道。杨秋红一直是我未了的心愿。多年来,我有过多个酷似或神似杨秋红的女朋友,但到底不是原版杨秋红,谁也没能点燃我当年的激情。
我突然决定,明天不走了。我必须了却自己的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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