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文化孕育而生的世纪之末,那些离经叛道的创作者偏爱夕阳西沉时放射出的流光异彩,在爱欲死亡交织的网里寻觅脱离凡俗的异类快感,以人工造就的声色幻象来反抗工业时代与庸众社会的枯索无聊。是一时之势,是一代之才,可追怀,不可追回。
这时势才情,在彼时的欧洲文化空间里,又因流变而多彩。正因为回望容易将那层次丰富的景象看成华丽却模糊的一片,才有必要拨开繁茂的文本丛林溯源而上,看到其中那些曲折与深邃。
德奥的世纪末,在这一片迷离动人的景致中,代表了对反叛再反叛、由忧思推忧思的更深层次。这里有尼采的天空,以生命哲学的寥廓清冷,照见颓废艺术的画地自囚。这里有弗洛伊德的躺椅,以精神分析的犀利敏锐,洞悉情欲与社会之间的纠葛牵动。这里有诗人的感喟,发梦中痴语,又传人间思慕。这里有小说家的描画,描没落之象,而寄嘲讽之识。这里有剧作家的营造,演欲望的起灭,也显幻象的立破。那飞扬动魄的激进美学能量,从其发源地传递至此,改了力道,却也添了向度,依然向外冲击着现代性的桎梏,但也向内反作用于自身而显出审美自省。世纪之末,德奥意蕴,岂止华丽!
本书搁置“世纪末”与“现代主义”概念之间的纠葛,着重揭示从1880 年至 1910 年以现代意识、颓废主题、唯美倾向为特征的“世纪末”美学与现代化进程的密切关联,超越具体流派之争而着眼于整个现代文化的创生机制,从而阐明审美现代性——而非文学史意义上的现代主义——的历史性展开过程。
以欧洲范围的世纪末思潮表现出的共性为出发点,着重研究德奥的世纪末创作者们凭借怎样的思想资源、社会生态和创作手法对世纪末思潮进行了“扩充与改造”。
打破惯用的文学史范畴而侧重于凸显德奥世纪末美学的几个最特色的主题,从而串联起一般会被划分到不同流派的作家、作品:托马斯·曼、霍夫曼斯塔尔、弗兰克·魏德金德、施尼茨勒,还有少为人知但以各自的方式展示德奥世纪末诸多奇特面向的德语作家,包括利奥波 尔德·安德里安、斯塔尼斯拉夫·硕布施瓦夫斯基、弗兰西斯卡·祖·雷文特罗等。对这些作品的解读也是在扩充我们对德语现代文学发展谱系的认知。
在欧洲文化史与文学史中,“世纪末”(fin de siècle)一词有着奇特的魅力,既包含着沉郁低回的哀叹伤感,又暗示着绮丽诡谲的个性张扬,凝聚了一个特殊历史时刻的心理动能与美学刺激,或可视为现代文化在审美层面上的最初图式之一。这个图式在文学文本中的一个经典显象,出现在下面这段对话里:
“当然是这样,亨利勋爵。要不是我们女人爱你们的缺点,你们不知会落到怎样的田地。你们一定谁也娶不到老婆。你们会变成一群可怜巴巴的光棍。不过,尽管如此,你们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如今有家室的人生活都像光棍,而光棍反倒像有家室的。”
“这就叫做世纪末(Fin de siècle),”亨利勋爵咕哝了一句。
“这叫做世界的末日(Fin du globe),”女主人作了修正。
“但愿是世界的末日,”道连感慨地叹道。“生活太令人失望了。”[1]
这段对话出自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这部作品最初发表于1890年,在1891年以修订后的小说形式出版,以美男子道连·格雷追求不受道德伦理束缚的享乐生活为核心情节,“深入发扬了艺术高于生活的颓废理念”[2],向来被视为颓废-唯美派的里程碑式杰作。在上文中,“世纪末”与世界之终结相连缀,被两位贵族用来描述颠倒的情爱婚姻关系,带有玩世的戏谑腔调,展示着当时正流行于沙龙的感伤姿态。不过,世纪末对于这部小说来说,不仅仅是个时髦的沙龙词汇,更标示出一种富于挑衅意味的生存方式,一种非道德的价值取向,一种着力于感官刺激的文学想象。而这种想象,是从另一个文本移植而来。道连·格雷在亨利勋爵的指点下潜心阅读一本“黄封面的书”,从而迈入了文字构造出的感官幻境:
他从来没有读过这样一本奇书。他觉得,仿佛全世界的罪恶都穿上了精美的衣服,在柔美的笛声伴奏行默默地从他面前一一走过。凡是以前他曾迷离恍惚地梦见的事物,一下子都变得十分真实,而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物,也逐渐显露出形象。[……] 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似乎书页上附着浓郁的熏香,搅得人心神不安。道连一章又一章地读着,词句的抑扬顿挫、音韵的微妙变化,好像充满了复杂的叠句和乐章,巧妙地一再出现,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种幻想曲,一种梦幻病,使他昏昏然竟不知夜之将临。[3]
这本让美男子道连神魂颠倒并奉为人生指南(“那个独特的巴黎青年,在道连心目中成了他自己的原型,而整个这本书所讲的就好像是他自己一生的故事”)的小书,是真实存在的一本小说。这便是法国作家若利斯·卡尔·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在1884年发表的《逆流》,“一整个时代的圣典”[4],“史上最重要的颓废之作”[5]。在这部小说里,于斯曼描写了离群索居的贵族德赛森特(Des Esseintes)如何通过珠宝饰品、花卉、文学、绘画、家居装置以至情色回忆或幻想来构造一个充满感官刺激和奇异趣味的私密生活空间,充分呈现了离经叛道的颓废风格。对精微、怪异、惊世骇俗的审美体验的偏好,无疑是世纪末美学最为显著的一个特征。王尔德笔下的主人公便追随德赛森特而投身于这样的审美体验,并以自身的不变美貌去获取不可穷尽的享乐资源,力求彻底摆脱“令人失望的生活”也即庸常生活的束缚,将世纪末的感时伤怀转变为了世纪末的及时行乐,直至最后罪行败落而以老丑的模样死于自己的画像下。王尔德因而以这个带有哥特风格的童话故事进一步发挥了于斯曼的颓废风格,并且加入了另一重生活与艺术对立的寓意与英国特有的纨绔风尚。反抗市民价值观的法国“逆流”经此改造之后,在英国也激起了经久不息的波澜。
导 论 欧洲的“世纪末”潮流与德意志的“特殊道路” / 1
第一章 德奥“世纪末”的思想资源:尼采与弗洛伊德 / 37
尼采作为美学路标的多重影响 / 39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与性欲学说:时代话语 / 67
第二章 德奥大都市:现代化体验的文化映射场 / 99
作为大都市现象的世纪末 / 101
维也纳:守旧与革新的二重奏 / 110
柏林:新崛起的现代大都市 / 128
慕尼黑:“熠熠闪光”的波西米亚之都 / 144
附:格奥尔格及其圈子在德奥世纪末中的特殊地位 / 160
第三章 颓废与没落的多重叙述 / 171
豪普特曼的病态家族 / 177
安德里安的自恋少年 / 187
托马斯·曼的家族衰落编年史 / 199
第四章 情欲书写中的反叛与讽刺 / 215
硕布施瓦夫斯基的梦幻式狂欢 / 220
“丑闻作家”笔下的性本能与世纪末社会 / 235
雷文特罗的女性写作 / 262
第五章 审美幻境的破灭 / 275
霍夫曼斯塔尔的唯美批判 / 281
托马斯·曼的美少年死神 / 305
结 语 德语国家的世纪末:一种现代文化形态 / 321
参考文献 / 329
后记 / 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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