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身体美学考论》:
贾谊讲形神从道开始。道本无形,在本性上“平和而神”。正是这种平和使道所承载的万物表现出清明润泽的形象,可以像镜子一样实现对道之神奇之功的映照。进而言之,镜子虽然可以实现对道的映照,但这种映照必须寄托于人的目视眼观才有意义,由此,世界自在存在的万物之形和道之神,也就转化为为人而在的东西,物对道的映照也就转化为人的眼睛对道的观照。在贾谊看来,正是为了实现对道和物形的观照,无形而有神功的道用它最精微的部分最先创造了人的眼睛,即所谓“物之始形也,分先而为目,目成也形乃从”。那么,人的眼睛为什么能够实现对物形的观照,或者说,是什么力量赋予了人的眼睛以观照万物之形的动能呢?要说清这个问题,必然不可能单从道生万物的自然角度来讲,而只可能从人内部生命对眼睛的使动作用来解释。事实也是如此。贾谊像《淮南子》一样,认为人体是生命之气充盈的形式(“人及有因之在气”),这种生命之气的最精华的部分集聚于人的眼睛,它使眼睛像镜子一样清澈——“润泽若濡,无毳秽杂”。由此看来,虽然贾谊为形神的关系建立形而上的背景,但其落脚点依然是人当下的身体实存;所谓的“神”,虽然源自于终极之道的“平和而神”,但它必然要内化为内在的生命之气运化的神。进而言之,这种内在的神使人的眼睛清澈如镜,也就意味着它在人的外部形貌上得到了显现。它“足以明道德之润泽”,则意味着神不但表现为人的外部形象,而且可以反过来为万物赋形、实现对道的观照。
在本体之道之后,贾谊讲的第二个和第三个概念是德和性。与道相比,德和性是两个更具人体属性的概念。在贾谊看来,道是无,德则“离无而始有”,是道凝结的形式,即所谓“道冰疑(凝)而为德”。这种形式表现为物即为物之形体,表现为人即为人的身体。同时,贾谊反复强调德“润”、“如膏”的属性,认为“物得润以生”,这无疑是在强调无论对象之物还是人的身体,都不可被视为机械冰冷的物质,而是一种有机的生命形式。但同时必须看到,无论是道还是德,都是从外部决定的侧面体现其对人体和物的创造功能,除此之外,还必然有内部的决定因素。这种内部决定,被贾谊称为“性”,即在天为德,在人为性。在贾谊看来,人体之所以可以成为一个有机生命形式,离不开气的充盈。这种气来自“道德之神”,但在人体内部厚积、集结、“浊而胶相连”。贾谊云:“性,神气之所会也。”“润厚而胶谓之性。”这两句话说明,贾谊所言的性是生命之气的凝结形式,它虽蓄而未发,但随时蓄势待发。作为一种动能,它随时有向外扩张蔓延的可能,即所谓性立,则“神气晓晓然发而通行于外矣。”
最后,再看贾谊的神、明。与后来《淮南子》强调神对人趋于理性的主宰作用不同,贾谊的神明显是指人内在生命动能(性)向外的投射和扩张。贾谊云:“神者,道、德、神、气发于性也,康若泺流不可效也。”这首先是讲天地自然的一切能量积聚于性,然后它“康若泺流”、“无所不为”的运动状态就是神。但同时必须看到,无论性作为一种内部的动能,还是神作为这种动能的表现,它们都不是具象性存在。它们要获得形式感,就必须以“明”的方式“辉于外”。按照一般的理解,人内在生命之气的充盈必然会显现于外在形貌,但从上面所引文献看,贾谊显然不这样认为。他为神的外显设定了一个前提,即“知”。如他所言:“明者,神气在内则无光,而为知明则有辉于外也。”
内在生命流溢、投射于外部形象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和“知”即人的认知能力会有什么关系呢?要弄清这个问题,必须明白贾谊关于人与对象世界关系的基本判断。在他看来,人作为感知和认识主体,外部世界的形象化表现只有被人感知、认识才有意义,才能称得上真正意义的形象。也就是说,感知、认识是形象存在的前提,用现代的话讲即“存在就是被感知”。前面他曾经提到过“目先形后”的观点(“物之始形也,分先而为目,目成也形乃从”),正是说的这个意思。由此看人内在生命光辉的外显问题,就可以发现,这种光辉只有获得主体认知和判断能力的确认,它的外显才是有意义的。如果不被感知、不被人确认,所谓光辉的外显就和不外显没有了实质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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