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国自己的话语系统和条理脉络,深入认识中华民族新的智能生成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认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的别样性及其对人类发展提供多样选择的价值,争取和保持对于世界文明发展日显重要的中国历史文化解释的主动和主导地位。
以西学、东学、中学为支点,打破分科治学的局限,不以变化为进化,不以现在为现代,从多学科的角度,用不分科的观念方法,全面探究近代以来中国的概念、思想、学科、制度转型的全过程和各层面,沟通古今中外,解析西学与东学对于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格义附会,重建中国自己的话语系统和条理脉络,深入认识中华民族新的智能生成运作机制形成的进程、状态和局限,认识世界一体化进程中东亚文明的别样性及其对人类发展提供多样选择的价值,争取和保持对于世界文明发展日显重要的中国历史文化解释的主动和主导地位。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折射出整个近代中国在中外文化冲突融合的缠绕中遭遇的困境。透过目前的习以为常,依稀可见曾经阵痛的脱胎换骨。在此过程中,看似兼收并蓄,其实外来学说的输入不免表浅变形,本来民族的地位则多有流失。
美国学者任达(DouglasR.Reynolds)的《新政革命与日本》(TheXinzhengRevolutionandJapan)一书,出版以后引起不小的争议,对其观念和材料方面的种种局限议论较多。[1]不过,作者指出了以下至关重要的事实,即新政前后,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截然两分,此前为一套系统,大致延续了千余年;此后为一套系统,经过逐步的变动调整,一直延续至今。作者这样来表述他的看法:
在1898年百日维新前夕,中国的思想和体制都刻板地遵从中国人特有的源于中国古代的原理。仅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国人的思想和政府体制,由于外国的影响,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
从最根本含义来说,这些变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国的新旧名流(从高官到旧绅士,新工商业者与学生界),改变了语言和思想内涵,一些机构以至主要传媒也藉此表达思想。在体制方面,他们按照外国模式,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政府组织,改变了形成国家和社会的法律与制度。
如果把1910年中国的思想和体制与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连续性,它们同属于相同的现实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们发现,在思想和体制两大领域都明显地彼此脱离,而且越离越远。[1]
也就是说,中国人百余年来的精神观念与行为规范,与此前的几乎完全两样,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不过是百年前形成的基本框架,并一直运行到现在。今日中国人并非生活在三千年一以贯之的社会文化之中,而是生活在百年以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大变动所形成的观念世界与行为规范的制约之下。任达认为,这样的变动是以清政府和各级官绅为主导的具有根本性的革命,并且强调在此过程中日本影响的主动与积极的一面。对于诸如此类的看法,意见当然难期一律,表达异见十分正常。但任达所陈述的近代知识与制度根本转变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不宜轻易否定的。
不过,这一转型的过程及其意义,远比任达所描绘的更为复杂和深刻。因为它不仅涉及明治日本,还包括整个丰富多样的“西方”;不只发生在新政时期,而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其实受域外影响发生观念行为的变化,从来就有,如佛教和耶稣会士的作用,尤其是后者,令西学已经东渐);不仅政府主导的那些领域出现了观念和制度变化,全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知识制度体系,几乎全都根本改观;参与其事者不仅是清朝官绅和日本顾问,外国来华人士和广大中国知识人也纷纷介入其中。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革命性变动不是单纯移植外国的知识与制度,今天中国人所存在于其中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虽然来源多在外国,因而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大体相似,但还是有许多并非小异。这些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地用实际上未能摆脱西化的现代化理论来衡量和解释。
今日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用来表达其思维的一整套语汇和概念、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历史的各种学说、教学研究的学科分类,总之,由人们思维发生,独立于人们思维而又制约着人们思维的知识系统,与一个世纪以前中国人所拥有的那一套大相径庭。如果放弃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系统,面对各种信息,人们将无所适从,很难正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习惯于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体系的今人,要想进入变化之前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十分困难,即使经过专门训练,并且具有相当程度的自觉,还是常常发生格义附会的误读错解。不仅如此,要想认识今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尽管处于同一时代,但要分辨那些看似约定俗成、不言而喻,实际上各说各话的话语,如果不能从发生发展的渊源脉络理解把握,也很难真正做到了解同情。近年来学人所批评的“倒放电影”和所主张的“去熟悉化”,[1]显然都由此而生。
同样,体现和规范今人的行为,维系社会有序运作的各种制度,与百年以前也是迥异。这些制度覆盖政治、经济、军事、对外关系、教育、金融、司法、医疗、治安、社会组织、社会保障与救济等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除了少数“仍旧”或“全新”外,多数情况是“古已有之”而“变化多端”甚至“面目全非”。这就导致今人既不易理解前人的种种行为方式和运作模式,又无法深究今日各种制度规定及其运行轨则的来龙去脉,难以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结果,一种制度之下存在着多种行为样式,甚至主要的样式与设制本身的立意相去甚远。有时观念与制度之间发生离异,观念层面的优劣之争并不影响制度层面出现一面倒的局面。如中西医的是非优劣,历来争论不已,至今只能说是各有高下,而医疗和医院制度,已经几乎完全照搬西洋方式。
出现上述情形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并非由中国的社会文化历史自然发生出来,而是近代中外冲突融合的产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从外部世界移植到本土,并且改变中国思维与行为的基本面貌的产物。换言之,这是世界体系建构过程中,中国一步步被拖入世界体系的结果。今人争议甚多的全球一体化,仍是这一过程的延续。
然而,事情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也就不难认识。实际情形不仅复杂得多,而且潜移默化,令人习以为常。所谓“世界”,其实仅仅处于观念形态,如果要落到实处,则几乎可以断定并不存在一个笼统的“世界”,而是具体化为一个个不同的民族或国家。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时期的所谓“世界”,并非所有不同民族和国家的集合,实际上主要是以同样笼统的“西方”为蓝本和基准。在“西方”人看来,“西方”只是存在于东亚人的观念世界之中。认真考察,西方不但有欧美之别,欧洲内部还分为大陆和英伦三岛,大陆部分又分成历史文化各不相同的众多国家。此外,本来是东亚一部分的日本,因为学习西方比较成功,脱亚入欧,似乎也进入了西方发达国家的行列,而逐渐成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近代中国面临的外部冲击和影响,就知识系统而言,不仅有“西学”,还有“东学”。而“西学”的基本凭借,即“西方”既然只存在于观念世界,“西学”相应地也只有抽象意义。一旦从笼统的“学”或“文化”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学说,可以发现,统一的西方或西学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不见了,逐渐显现出来的是由不同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文化渊源生成而来的独立系统。各系统之间或许大同,但也有不少小异,这些小异对于各种学科或学说的核心主干部分也许影响不大,但对于边缘或从属部分则相当关键,往往导致不同系统的学科分界千差万别,从而使得不同国度的不同流派关于学科的概念并不一致。来龙不一,去脉各异,不同国度的同一学科的内涵也就分别甚大。大者如“科学”,英法德含义不同,小者如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的分科与涵盖,欧美分别不小,欧洲各国也不一致。至于社会文化研究,究竟是属于社会学的领域还是人类学的范畴,不仅国与国之间存在差异,同一国度的不同学派也认识不一。
上述错综复杂是在长期的渐进过程中逐渐展开,因此一般而言,对于亲历其事者或许并不构成认识和行为的障碍,而后来者或外来人则难免莫名所以,无所适从。当由欧洲原创的人类知识随着世界体系的扩张走向全球时,为了操作和应用的方便,不得不省去繁复,简化约略,使得条理更加清晰。这样一来,原有的渊源脉络所滋生出来的纠葛被掩盖,学科的分界变得泾渭分明。将发源于欧洲的各种学科分界进行快刀斩乱麻式的后续加工和划一,开始不过是有利于缺少学术传统又是移民社会的美国人便于操作,后来由于美国的实力和地位迅速上升,对世界的影响不断扩大,甚至成为霸主和中心,美式的分科成为不少后发展国家接受外来影响的主要模式。可是,在清晰和方便的同时,失去了渊源脉络,一味从定义出发,一般而言也无大碍,仔细深究,尤其是还想弄清楚所以然,就不免模糊笼统。因此,格义附会、似是而非的现象不仅多,而且乱,看似异口同声,实则各唱各调的情况比比皆是。
近代中国在西方压力之下发生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如果只是全盘西化式地照搬移植,问题也就相对简单。可是,中国的文化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一脉相传,始终活跃,其巨大张力所产生的延续性,对于近代的知识与制度转型产生着重要的制约作用。
总说 / 1
第一节问题的提出 / 2
第二节观念与取向 / 11
第三节做法与释疑 / 29
分说: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 / 47
第一章.“国史儒林”与“浙东学术”——阮元《儒林传稿》叙学成就管窥 / 57
第一节《儒林传稿》所记黄宗羲一系学者 / 59
第二节黄宗羲一系学者与“浙东学术”的关系 / 67
第三节浙东学术指称的联系与分别 / 85
第二章.汉学名义与惠栋学统——《汉学师承记》撰述旨趣再析 / 89
第一节易学与汉学发端 / 91
第二节求古与求是 / 102
第三节确立惠栋汉学正统 / 113
第三章.从“格致”到“科学” ——晚清学术体系的过渡与别择(1895—1905)/ 125
第一节从 Philosophy到 Science的西学“格致”/ 125
第二节中西“格致”辨义 / 133
第三节“西学格致”体系的形成 / 141
第四节从“格致学”到日本“科学”/ 148
第五节严译“科学”与日本“科学”辨义 / 154
第四章.历史分期观念与“中国近世史”的生成 / 164
第一节分期、进化、日本 / 165
第二节接受与再创 / 175
第三节以当世观近世 / 187
结语 / 194
第五章 李济的中国民族史研究——“去民族化”与推动中国科学发展的矛盾结合 / 197
第一节摆脱“民族主义”的方法:体质、民族志与小范围区域比较 / 199
第二节中国民族史的范围 / 207
第三节人种研究的困境 / 210
余论为推动中国科学发展而坚持的人类体质研究 / 217
第六章.近代佛教界显密纷争的再探讨 / 222
第一节“禅净”纠葛与“密净”分歧 / 224
第二节复兴道路的分离 / 238
第三节融会显密的努力 / 256
第四节由会通走向分离 / 271
结语 / 281
第七章 1930年前后中国关于“学术自由”“学术社会”的思想与制度 / 284
第一节问题的提出 / 284
第二节关于建设“学术社会”的“思想”/ 288
第三节当时的“制度”及其问题 / 298
第四节学人的“行为”及其问题 / 303
结语“思想”和“制度”之间的矛盾 / 318
第八章 科学时代的人文主义 ——国难之际浙江大学学术转型 / 320
第一节“办大学者不能不有哲学中心思想” / 322
第二节“求是”校训 / 333
第三节新史学的追求:史地合一与应对国难 / 339
第四节义理与辞章:中西新旧之间 / 347
第五节政学纠葛:文学院革新运动 / 355
第六节科学时代人文主义的困境与出路 / 364
征引文献 / 369
人名索引 / 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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