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记忆文丛:林家铺子-矛盾中短篇小说选》:
听说汉口方面每天要枪毙十多个人。又听说其中实在也有并不是共产党的青年学生。学校里几位“宅心忠厚”的教授警告学生:莫到汉口去!时常把孟夫子的“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当作政治哲学的社会学教授更是谆谆告诫,差不多声泪俱下。每逢听得了这一类的谈虎色变的议论时,薪的眼前,便浮出了被捕的炳的面貌。事情是已经这么久,而且什么消息都没有,光景也是“到封神台上去了”,——历史教授常用这句话来代替那些“暴徒”的被杀。然而可怪的是大家好像早已忘却有过炳这个人及其被捕的一回事,“莫到汉口去”的警告中从没把炳这疑狱作为眼前的实例。已经坐实了炳是共产党么?
这使得薪常怀愤愤。渐从怀疑主义走到了虚无主义的他,便时时幻想着假使炳当真是共产党而且手上染过仇人的鲜血,那就一死也不枉。有时他的幻想更前进一步,想到暑假后自己毫无出路的时候将忍受富有者之轻蔑侮辱,他便觉得做了共产党也好,——尽杀己所鄙视者而后死,多么痛快!
在这些时候他也往往联带想到蓉所提供给他的“出路”。到她老子的厂里去办事好么?为什么蓉如此垂青?是因为爱么?那么,他,薪自己,究竟也爱着这位骄傲的蓉小姐否耶?最近来思想日日在剧变的薪不能下一解答。有时他断然日否!和杜若混熟了以后,对女子的经验渐多的他,已经比较出蓉使人栗然寡欢,而杜若则活泼可喜。贫富悬殊的观念,在他又是牢不可拔。他总觉得富的阶级伸手给贫的阶级大概没有好意,因而猜想到蓉之破格垂青其动机未必纯洁,多半是像张网的蜘蛛一样在猎取他为俘虏。
然而究竟又因为蓉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个女性,在他的青年的灵魂上有一种神秘的印象,所以有时他又不能坚持他的“否”。特别是感觉得杜若太浪漫太喜欢玩弄恋爱的时候,薪就几乎以为即使做了俘虏也不要紧。
这么着,神经过敏的他,从蓉的代谋生活之道立刻联想到候补姑爷,从候补姑爷立即又生出若干彷徨疑惧,结果就连送给他的这条现成的生活的路亦不敢走。已经过去了三天,他还不曾考虑好,不曾答复蓉。
他渴要活着,然而也厌倦了生活。并不是已经喝干了人生的满满的一杯,却是因为生活太困难而且找不出为什么他必得负荷困难而生活下去的理由。勉强找出了一个理由是:还有人,他的父母,希望他活下去。但是这个理由的力量只能支撑他维持现状,不能鼓起他的积极的兴味。每当夜深人静这样的苦闷啃啮他的时候,他就以为冒着被俘虏的危险而走上了蓉所指引的那条生活的路,根本没有意义。
只有杜若的元气旺盛的艳笑还能使薪的心灵激荡,感到一些生活的趣味。还有天天从汉口来的共产党被捕杀的消息,也每每使薪感得异样的震动。据说共产党都是和他一样的青年学生,他们为什么要干这危险的把戏?是不是和他一样厌倦了生活?如果不然,则他们一定有他们的必要那么负荷着困难危险而生活下去的理由!苦闷到了极点的薪恰也是好奇心和要求刺激发展到极点的薪。
“莫到汉口去”的警告反而使得薪更加渴想着汉口。“魔王团”的郁和华也不是怯哥儿。同伴有的是!而且照例请他“揩油”。
还是到常走的那些地方去:电影院、酒楼。也到旅馆开了房间打牌。这个玩意儿薪不加入。往常他总是独自躺在床上看报纸,或者闭目幻想过去未来的一切问题。可是现在他有点变了。定不下心!报纸上的捕人杀人新闻总使他联想到一去无消息的炳,并且那些新闻又结为古怪的一团东西在他心里揉磨。皱着眉头,他走到华他们的牌桌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又靠在窗口俯视马路上的杂沓。那边转角处麕集了一堆人。看去不过十多个,也好像并没有什么举动,可是警察远远地来了,两个、三个,都是挺着毛瑟枪,光景是要抓人。但在警察还没赶到以前,这小小的人堆里发一声喊,抛出些印刷品来,落在街心。是发传单呐!无疑的是“暴徒”!薪的心突然跳得卜卜有声。人堆立刻散开,像燥土上的水珠似的钻到薪所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接着是警笛的连续的尖音。惊动了乱跑着的行路人被警察抓住。附近商铺里探出来惊愕地窥视的人头,并没看明白,赶快又缩进去。传单躺在街心被疾驰的汽车轮子卷走,车门两旁都站着手提盒子炮的卫兵。
薪瞪眼看着,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炳的面容又浮在他眼前。又似乎每一个被抓住了的不相识者远远地看去都有点像炳。
——老是这么发传单,为什么呢?总是被捕,为什么还要发传单呢?
有这样的意思在薪的迷惘的神经上泛出来,但是他的注意立即被另一事件吸住。正当他靠着的这个窗下,相近旅馆大门的旁边。有一个青年在徘徊。苍白的三角脸,长而且乱的头发——几天前曾经匆匆一面的音讯久隔的旧同学雷!
好像意外遇见了久觅不得的亲人,薪猛叫一声“雷”,便转身跑出房间,一直下楼梯,赶到旅馆大门口。
雷还是站在老地方,冷静地用眼光向四处搜索唤他的人。他先看见薪,他的一对射出火来似的眼睛对薪瞅了一下,似乎在说:“刚才那么怪声叫唤的,不是你么?”薪的阴郁的面部此时却露出一丝笑意,抓住了雷的手,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话。
“你,发疯了么?什么事?这样慌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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