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微尘/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耿郁溪卷》:
一会儿,外面锣鼓喧天,喜轿临门。先拥进一群孩子,跟着许多妇女扶老携幼,浩浩荡荡,连挤带闯,排山倒海而来。喜棚里紧张万分,吹鼓手拿肚子挺着八面大鼓,分排左右,一齐敲起,震得人胃里食物直要往外漾。喜轿一直搭进喜堂,新妇下了轿,便有人扶着走进新房,这时新房便成了禁宫,不准人随便进去了。据三姨说是忌属猪的和属鼠的,像赵大妈钱二婶才有资格进去,连三姨自己都自动地放弃入门的权利,因为她正怀着肚子。外面的孩子,本想看看那新媳妇是什么样,可是等了半天,也仍然看不见,于是改变目标,看看那打着饱嗝儿的大嘴和被牙签戳破的牙床子。肩上披着搌布的茶房踢着狗;狗在桌底下打架;门外念喜歌的念着吉祥的祝词;三姨的孩子吃柿子滴答一身的黄汤儿,三姨一边打着一边给擦;厨房里传出炒勺的声音,大师傅敲得像电车脚铃似的……真有点耳不断听,好不热闹。大煞风景的是本家姑舅亲二爷,大下逐客令,那一群孩子好像塌了半边天,轰地往外去了。
新郎新妇拜完天地,跟着拜见亲友,大家莫不喜气盈盈、眉开眼笑。首先受头的是姑奶奶。姑奶奶在威严中表示着大方,一边受礼一边说:“到过年这时候就得一个小白胖子。”说罢,大家全笑了。这时随便一句话,即或是人家说过多少遍,也要哄堂笑一笑。这种笑固然机械,然也算是人情。如此一拜一人,每人都要说个笑话儿,每次都能引得哄堂大笑。亲戚拜见完了,该拜见朋友,就有人主张新人不必磕头了,只要鞠三鞠躬即可。鞠躬一样是国家大礼,但人人都以为较磕头为礼轻。鞠躬也罢,反正要得见的,于是一群男客巴不得挤进去了。女客毫不退缩,在这个环境里,允许自己可以大方一些,跟着说说笑笑,虽然心里偶然也能想到男女有别。许多滑头少年,在妇女面前,更要卖弄智慧,逗得新嫂嫂一笑;或是新郎一脸红,使女客们爆笑起来,然后得意地甩着袖子走出,那笑容半天不会止住。
到了晚晌,酒阑人散,可是还有几位亲友没走,那都是住在附近和本院街坊的。本院街坊姓高,高先生有三十来岁,颇好风雅,自己起名为“始觉”,有点觉得今是而昨非的意思。他和夏世仁气味相投,时常在一块儿研究字眼儿。道貌岸然,自炫博学,老气横秋,看不起人,可是除去那有钱的。这时有几位戏迷,拉着胡琴唱起戏来。有一个唱得很高兴,摇头摆脑的,有二十多岁,打扮也像伶人,高高的领子,箍得脖子不能转动,他叫汪笑我。因为他姓汪,所以学的是汪笑侬,而自己也特别表示出来,取名为“笑我”。笑侬笑我,不知道的真以为是亲兄弟。他说话有点口吃,可是唱起戏来却如珠走盘,毫不结巴。谁都以为奇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因为他唱戏居然不结巴,所以都喝起彩来。而汪笑我便更得意得很,面向着壁而回过头来道:“再拉、拉、拉一、一个倒、倒、倒板。”琴手操起胡琴,又唱起来,把一段《托兆碰碑》唱得非常凄苍哀婉。
高始觉在一旁直摇头,暗道:“人家喜事,哪里有唱这个丧气戏的呢?不尽人情至于此乎。”话尚未完,汪笑我又唱起汪笑侬的拿手戏,马前泼水“正所谓家徒四壁,日对芙、芙蓉花……”唱得夏世仁都不好意思起来。幸而这时有人提议,“该闹洞房啦”。这才把他的西皮二六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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