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加利福尼亚的梦想丨1886
那三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旋转着,木头绞刑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暴风雪肆虐,给死者破破烂烂的外衣罩上了一层白色。小男孩害怕这三个人,他们的眼睛闭着,他们的皮肤呈现出冷冰冰的白色,他们的脖子变成了紫红色。这三个人他全认识:奥墨菲、卡斯林和他的叔叔戴夫——爸爸的兄弟。他们几乎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样使他感到害怕。
暴风雪像嗥叫的恶狼一样从夏普山扑来,他站在绞刑架旁边短短的一会儿,雪就积得又有一英寸厚了。雪花刺着他的脸,更像冰弹,冲击着他的全身,把他装扮得简直就像一个白头发的干瘪老头。
那个蓝色的药瓶从他冻僵的右手里掉落下来。他紧张万分,赶紧在雪堆里扒着,终于找到了药瓶,然后将它放进了他那件破外套左侧的口袋里,这是他唯一没有破洞的口袋。这个药瓶来自矿业公司所开办的那家商店——爸爸称之为“拔毛店”,因为它就是这样对待矿工的,将他们的“毛”拔得干干净净。
他拔腿穿过越堆越高的一个个雪堆向前跑去。跑路十分艰难,他一会儿就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暴风雪仿佛咬住了他的骨头,令他生疼,而且他感觉自己再也不会暖和了,再也不会见到太阳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些矿工居住的最后一间破烂不堪的框架式复式房子,他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因为大雪已经堆得有他两个人高了,把回家的小路给堵死了。 他想哭,但他没有哭,因为他已经接受那个教训了。哪怕在七岁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要是没有吃的……而且再也没有吃的了……你也不能哭。哪怕严冬旷日持久,冷彻骨髓,没有太阳,只有偶尔从雾霭中泛起的黄白微光,让你的心都要碎了,因为你太想要暖和与阳光了,你也不能哭。哪怕矿上雇用的侦探以阴谋罢工的罪名而绞死了你叔叔,你也不能哭。哪怕你在外头这个地方,迷路了,害怕把你的小命和不死的灵魂丢了,你还是不能哭。
他跑着,用两个拳头击打着雪堆,使劲想闯过去,狂风在他的耳朵边一会儿怒号,一会儿呜咽,一会儿吱吱乱叫。他的头发变白了。他往左边冲过去的时候,脚下一滑,侧面朝下摔倒在地。他站起身来,“呸呸”地吐着雪,这时,他吓坏了,赶紧用双手做成喇叭状,搁在嘴边大叫:“爸?爸,救命啊!”他的指甲缝里,显露出黑黑的污垢——这污垢是干活时留下的,他跟其余四十个小男孩一起在挖掘和挑拣无烟煤。他的指甲里有宾夕法尼亚的黑色金子,可是他没法用这黑色金子。
他害怕没有回应。他踉跄着,差一点再次摔倒,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远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麦克?麦克……儿子!”
“爸,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我迷路啦。”
“麦克,我找你找了一个钟头啦。”那声音在他跑向它的时候变得模糊不清。
“可是你在哪里啊?”
“这里,往这边来。”
往这边来,往这边来。这声音在他的四周飞速旋转,分化出好多个声音,回荡着,使他越加摸不清方向,越加感到害怕。他惊恐地尖声喊叫着“爸”,一会儿转向左面,一会儿转向右面,跑得更快了,他那双破旧不堪的鞋子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将他抬到大雪上面,扛着他在悬崖峭壁一样的大雪中间穿行,雪堆正在不断地变成越来越窄的峡谷。
“爸!爸?”他喊叫着,接着有一百个回答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四面八方传向他的耳膜,人类的喊叫声和暴风雪的呼啸声混合成了一个绝望的声音。
他听到有隆隆声,感觉这隆隆声是从他脚下雪堆里很深的地方传来的。这隆隆声越来越响,两边大雪的悬崖峭壁颤动着,开始像白色的阵雨一样落下。
他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吓得大喊起来。他急忙抬起头来,看到了那三个被绞死的人。他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来了。绞刑架的四周,防御土墙一样的雪高得像天空一样,接着他慢慢地看不见天空了。
“救救我啊。”当大雪的悬崖峭壁崩塌的时候,他对那几个死人说道。
大块大块的白雪轰隆隆地直冲而下。
“来人哪,救命啊。”
被绞死的人睁开眼睛,朝下看着。
他开始惊恐地尖叫,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嘴巴张开着,他眼睁睁瞧着成吨成吨的雪泻落到他的身上,发出像世界末日一样的哀号。他再次拼尽全力发出喊叫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喉咙哑了,死了。
但是,恐怖的尖叫声已经足够了。暴风雪在为他尖声呼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 他的两眼突然睁开了。那可怕的声音紧紧地拽住了他,直到他坐起身来,他的脑子才开始正常运转。地平线上缭绕着一缕淡淡的模糊不清的烟,货运列车再次鸣响了汽笛,发出信号,汽笛声很快就消失了,火车慢慢地在西面变得越来越小,只留下那青烟飘荡在绵延起伏的收割过的田野上。他强迫自己做了几下深呼吸,深呼吸让他的心跳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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