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
啪、啪、啪,这三枪将他打得死死的。
他甚至还没有笑完就翻了白眼。
他对自己躺倒的姿势似乎有些不满意,又挪动了几寸方才松了口气。
他总是提着一口气,走在各条道上,从不降低对自己风度的要求,尤其是在女孩子,或者说在“漂亮得让他心动的”女孩面前,他会更加集中注意力,把风度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
漫长的聚会散场后,他总会大松一口气。这时的他,在洗手间里解完手后,一手刚刚提起裤子,一手启动按钮冲完马桶,还没来得及洗手就从镜中瞥了自己一眼—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毫无仪表可言。他很不满意此时的自己,但又纵容自己稍稍休息片刻,只一小会会儿,或许又要再全副武装起来,走向战场。
就在子弹进入大脑的1/10000秒前他还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子弹射入的角度与光线从远处看有一种悲壮感。他很在意,发自内心地在意周遭的一切反应:感叹声、嘘声、喝彩声,无动于衷的表情、按捺不住的表情,冷眼、白眼……他都在意,他怀疑这周围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是对他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总结与评价。
在躺倒的过程中,他努力放慢速度,好让这看起来像电影的慢动作一般诗意。虽然,在放慢动作时显得有些不大协调,可他还是往想象中的情景去靠,这点在他还有一点清醒意识时,是会竭尽全力去做的。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他还用右手去掏上衣袋里的黑色墨镜,戴在脸上。他想象自己戴着黑色墨镜,躺在布鲁克林大桥下面的这一片空旷中,场面庄严神圣得像个祭坛。
对于子弹触到太阳穴时,那一点痒痒热热的针灼感,他不太满意,这不是他所喜欢的感觉。他有些生气,不能原谅把这颗子弹送入他头里的那个鸟人—太不够意思了,平时还有说有笑,时不时还打个电话客气客气,噢!到这关键时刻就显得不够意思了。他对他瞬间有了一个不高的评价,几分蔑视藏不住地从神态里流露出来。
子弹进入皮肤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射入角度从正面、从全景看,是不是会让人有些错觉,误认为是一粒花生米粘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希望的角度不是这个,而是从正面、全景看上去子弹与他的面颊呈90度,不是83.65度。他瞥了一眼发射子弹的那个人,心想:“他妈的,连个最佳角度都不给……操!”
牢骚归牢骚,这角度已没法改变,是从83.65度射入的,弹道已无法重新更改,只好默认了,不默认也没有办法。
在子弹进入太阳穴0.65毫米时,他感到烫,像无意中触到了高温的电炉,这让他有些烦躁起来。这不是他所要的温度,理想的温度是37.2摄氏度,这点他很清楚,可是也没有办法。
这时的光线有点暗淡了,也没有人来调整光源、加足灯光,就任凭光线暗淡下去。“处决得太不负责任!”他感到恼怒和无奈,“都他妈的死到临头了,还不给面子!”
他心里想着,要是在远处能有些淡淡的烟雾,天色再灰些,再有些细雨蒙蒙,多好!
想归想,子弹还是0.1毫米0.1毫米地进入他的太阳穴。在子弹进入太阳穴0.96毫米时,他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像钻牙机的钻头钻到牙神经似的让他难耐。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怎能原谅自己以这种表情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会使他曾经的风度大打折扣,降低人们对他的总印象分的。
在子弹进入0.99毫米时,紧张和恐惧感突然消失,他露出有些放松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点变化可能会让人察觉:会不会让观看的人感到平淡,也就是不够悲壮?他本能地想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却发现无能为力,调整失灵了。都是这个金黄色的、前面圆圆的、带金属质感的家伙破坏的。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已进入太阳穴0.99毫米的它,恍惚间对它有几分看不起,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感觉让他内心有些隐隐作痛。
他感到有些对不住自己,还有许多事未尽,比方说,昨天吃晚饭的碗还没有洗,卫生纸还没有买,内衣内裤还是上礼拜换的,嘴里还有大蒜的味道……想到这里他不觉伤心起来,眼泪有些要出去的意思,鼻子酸酸的,他有点疼爱起自己来。
子弹看他突然忧伤起来,稍稍犹豫了片刻,又全速进入他的大脑。这时已进入太阳穴21.16毫米,只有一个尾部还没有完全进入,像一只虫子的屁股还露在外面,大半个身子已钻入洞里,让人看了觉得有点可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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