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园有半庭竹子
题记
我的故园倒有半庭竹子,在我的故乡又是只此一家的,所以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但这并非是我要显示与邻人不同的品位而有意为之,因为它已先我而亭亭玉立了上百年。
我上辈子可能是食肉动物,顿顿吃肉也不嫌絮烦。所以要做到苏东坡那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牺牲这么迫切的感官欲望以迁就精神需求,在我,还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的故园倒有半庭竹子,在我的故乡又是只此一家的,所以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但这并非是我要显示与邻人不同的品位而有意为之,因为它已先我而亭亭玉立了上百年。我不知道是我哪位附庸风雅的先人所手植,并曾对着它焚香默坐、弹琴咏诗。我只知道当我一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便在窗外飒飒有声、枝叶摇曳地欢迎我。它的存在是我生命里天定的一项内容,由不得我做什么选择。它引来鸟雀做巢,使我在孤单的日子里有婉转的鸟鸣做伴。作为回报,我每天清扫它根部的鸟粪——其实根本算不上回报,因为鸟粪在它是养料,只有在我才是有碍观瞻的异物。我和它朝夕相对,像牙齿和牙龈一样熟悉,可也就是熟悉而已,好比毫不懂艺术的子孙继承了祖先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他是它的拥有者,可是,他真的拥有它吗?所以,我决不像林黛玉,因爱几竿竹子,就想着潇湘馆好。相反,我是因为想到故园——故园不是空壳子,它有具体内容——想到故园里一株迎春、一畦从来没见过开花的老芍药、几棵招不来凤凰却招来高声鸣唱的蝉的梧桐树,然后,自然而然地想到,竹。
我十三岁离开故乡。因着人们的普遍心理,如一位外国作家所言的:生活在别处,我脚底生风、义无反顾地走向异乡。没有任何留恋能羁绊我的脚步,何况是感情淡淡的竹。然而,我们背起行囊跋山涉水到远方寻找精神家园,有时候在陌生的异乡找到了,有时候却发现被我们背弃的故乡正是我们躁动的灵魂唯一的栖息地。我站在远离故乡的、喧嚣忙碌的都市的街头,像钢筋混凝土里突兀地冒出的一棵庄稼。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使我变得惶惑而疲惫,但年少气盛的我怎么肯承认我的起点其实就是我要寻找的终点呢?
在漂泊异乡的岁月中,竹像故园的影子,时时出现在我因面对陌生世界而变得茫然的眼睛里,这种我一度熟识到漠视的植物,在异地见了,却新鲜物似的,使我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驻足仔细观望。每次我都失望地摇摇头,无意识地重复同一句话:“喔,没有我家的竹子绿呢!”朋友说:“那是‘月是故乡明’的心理在作怪,你想家了。”我偏头一想,心里知道是被他点中要害了,嘴上却不置可否。
燕园到处有竹。曲径通幽处,一丛一簇的,使我时时有机会重复这句话:“喔,没有我家的竹子绿呢!”那一天接到家里来信,说是因为故乡规划街道的缘故,我家那苍苔露冷、翠竹生凉的故园被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取而代之。我的老母亲面对被夷为平地的故园自是心疼万分,然而,有谁会因为怜惜你家几竿竹子而改变道路的去向呢?我听了这个消息,怔忡了一会儿,想,总之不会回去住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可一整天心情都很怅惘。想不到竹消失的消息会像锉子一样锉伤一直宣称不爱竹的我的心。到了晚上,和同学晓鹃散步至后湖。未名湖是亭台楼榭、小桥流水的热闹处,而后湖是热闹里的一点荒凉,陪伴我们的只有空明的月色和斑驳的树影。行至一片幽深的竹林边,几只宿鸟栖鸦不知为月明还是为我们的脚步声所惊,扑棱棱掠到山那边去了。竹梢晃动,竹叶飒飒响。竹林深处那间古香古色的小屋,红木窗棂一格一格映出黄荧荧的灯光,很有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不知道静静下垂的窗帘后面隐居着一位怎样的高士。晓鹃生于斯长于斯,每次说起燕园的掌故都是如数家珍。她说在此居住的是一位意大利老太太,她二十几岁来华,到了燕园,独身一人在此,一住就是七十年。
我背对竹林,手扶湖边的栏杆,望着揉碎了月光的脉脉的流水,想,一个意大利姑娘,抛弃了都市的繁华,漂洋过海寻找她的家。她来到中国,来到燕园,来到燕园后湖边,来到后湖边的竹林深处,她只看一眼就知道就是这里了,从此她做了中国的隐士。为了竹,她抛弃了尘世的灯红酒绿,还有青春,还有爱情。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找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可我又能到哪里去找我的竹林呢?
我抬起日渐疲惫的目光,对着静静流泻的月光,终于对自己承认,我想家了。我以从没有过的柔情想到故园的竹。记忆像春雨一样洗濯着竹叶上的层层尘埃,使它更加郁郁葱葱。我记得每个雪霁之日,太阳妖娆红艳,白雪皑皑,饥饿的麻雀自竹枝间飞下,如小墨滴滴落在雪地之上,叽叽喳喳叫成一片。雪压竹林,起伏错落的洁白,偶露一点苍翠。然而这美景从此只能定格在记忆深处,即便我真的回到故园,也没有竹飒然有声、枝叶婆娑地欢迎我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世界上的竹也应该是相通的吧,即使我在天涯海角见了竹,也仿佛见到故园的竹不死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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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