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词坛研究(修订版)》:
宋人笔记、小说中常见有人同时赋诗填词者,但尚谈不上是诗与词的结合;前引张先词序中夹有诗句,黄庭坚《减字木兰花》(举头无语)词序引岑参(实为杜甫)诗句,《渔家傲》(踏破草鞋参到了)词序又引自己诗歌两首,也都是兴之所至,偶尔为之,与《调笑》词的有意识地结合诗词不同。《调笑》中的诗,往往善于描摹人物语言动作,刻画其外貌形象,如秦观《采莲》一首云:“若耶溪边天气秋,采莲女儿溪岸头。笑隔荷花共人语,烟波渺渺荡轻舟。数声水调红娇晚,棹转舟回笑人远。”全诗八句,此六句皆是写采莲女子的笑、语、唱、采莲、回舟等,在声音与一连串的动作中,完成对人物的描写。它们有时还直接将笔触对准人物衣饰、脸面,如郑仅写罗敷“金鐶约腕携笼去”,写贵妃“绰约艳姿号太真,肌肤冰雪怯轻尘……霞衣乍举摇红影……舞钗斜亸乌云发”,晁补之诗中的春草当年是“花面丫头年未笄”,大堤女是“青云作髻月为珰”。
《调笑》中的诗还善于描写景物,渲染环境,形象再现人物活动的空间。郑仅写刘阮武陵之遇云:“谖谖流水武陵溪,洞里春长日月迟。红英满地无人扫,此度刘郎去后迷。行行渐入清流浅,香风引到神仙馆。琼浆一饮觉身轻,玉砌云房瑞烟暖。”整首诗几乎全是写流水、春光、落花、香风、瑞烟,及台阶、房室,从而将一座桃源仙境真切地展现在人们眼前,给人身临其处的感觉。又如毛滂的《莺莺》诗云:“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西厢月冷漾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通过风、花、月、雾、落日、树木等自然景物,和门、窗、屏风、院墙等家居场景,形象勾勒出莺莺所处的西厢的环境背景,为她的心理活动创造了自然空间和情感空间。似乎可以这样说:《调笑》词中的诗歌,一反宋诗重哲理、说教的倾向,更关注人物形象、景物环境和情感心理。
浓郁的抒情性,是《调笑》词文学生命的保证。如果说它的诗歌部分具有一定的叙事色彩和人物的外貌描写、景物描写特征,那么,它的词部分,则主要致力于人物的情绪感受和心理描写。毛滂《美人赋》写的是文君等待相如到来时的情形,词云:“钗冷。鬓云晚。罗袖拂人花气暖。风流公子来应远。半倚瑶琴羞懒。云寒日暮天微霰。无处不堪肠断。”先是日暮中有些寒意,由钗而达鬓发,而让她感觉到,这当是自然的寒;接着,想到等候的是心上人,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连拂在罗袖上的花气也感觉是“暖”的,这个“暖”当偏于主观感受;进而想到他是一个风流公子,未必践约,而且,即使他来,也该是路途还远着,自己这么痴痴地等候,是不是太可笑,会不会是太傻——想到这,不禁有些羞,又有些不自在;天色愈来愈暗,雾气也渐渐升上,人却未见到来,她便感到“云寒”,这个“寒”,同样是心理上的;最后,当断定他不会来的时候,所见无不让她感到断肠。由“冷”而“暖”而“寒”,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正昭示着抒情主人公的心路历程,显示了她由满怀希望到失望的整个过程。又如晁补之《回纹》一首,诗云:“窦家少妇美朱颜,藁砧何在山复山。多才况是天机巧,象床玉手乱红间。织成锦字纵横说,万言千语皆怨别。一丝一缕几萦回,似妾思君肠寸结。”交代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窦(滔)家少妇苏氏(蕙)因丈夫外出久未归来,极端思念,出于慧心巧思,在锦上织成诗句,纵横可读,千言万语,诉说着别离之苦。而词云:“寸结。肝肠切。织锦机边音呜咽。玉琴尘暗薰炉歇。望尽床头秋月。刀裁锦断诗可灭。恨似连环难绝。”则是在整个事件中横向截取苏氏织锦这一段,写她的情绪:肠已寸结;情状:呜咽暗泣;心境:薰炉不燃香煤,玉琴不弹,一任上面落满灰尘;神态:不断望着床头的一轮秋月,渴盼着他归来,又失望于他的不归;心意:锦可被刀裁断,锦上诗句可以毁灭,但内心的愁恨却如连环,永不断绝。与诗歌相比,词的抒情性要更加突出、显露。而诗词二者,虽然分工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相映相得。
从“调笑”二字的字面及其表演性质看,都给人通俗甚至庸俗的感觉,但实际上,它追求的却是“雅”的风格。这首先表现在它的主题取向上。《调笑》词的人物,不少都是文学题材中有名的歌妓,或是著名的美女,自有许多“绮艳”的成分,而《调笑》的作者们,则是掉转笔触,去着力挖掘抒情主人公与所爱别离后痛苦、极端思念的内心世界,去展示她们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即使是善于改变人物命运,偏爱“团圆”结局的秦观,他笔下的《莺莺》,注重的也是“西厢待月”所体现出来的“玉人情重”,可谓“发乎情”,重乎情;《无双》一曲,更多的篇幅写的是“肠断别离情苦”及“数年睽恨”。那些写采桑女、采莲女、酒家女的作品,不但没有对挑逗、轻薄细节的描写,反而始终充满着劳作的辛苦与青春的欢跃,始终响着她们纯真、爽朗的歌声笑语,体现出健康、清新之美。其次,《调笑》词的语言高度净化,既没有俗恶艳丽的字眼,也没有方言俚语。不用艳丽词语这一点比较容易让人理解,当与《调笑》的主题取向一脉相承,后者恐非常情所能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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