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性进程”的反讽与通常反讽之差异
无论是属于颠覆性质还是补充性质,小说中的隐性进程经常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讽性。我们知道,通常的反讽有两种基本类型:“言语反讽”和“情景反讽”。前者涉及词语的表面意思和说话者意在表达的意思之间的不协调(如在雾霾天说“今天空气真好!”),后者则涉及行为预想的结果和实际结果之间的不协调(如以豪言壮语出征,结果一败涂地)。笔者曾区分了另一种反讽,“语境决定的反讽”,其特点是:文字与其所表达的意义协调一致,行为本身也不产生反讽意义,但这些文字和行为在特定的语境中则具有隐含的反讽性。这些都是在作品局部出现的反讽,而隐性进程的反讽则是作品从头到尾的一股反讽性潜流,而且其隐含性也有别于“言语反讽”“情景反讽”以及通常“戏剧性反讽”的明显性。
就文学研究传统来说,新批评对反讽十分关注。在探讨诗歌时,新批评学者将反讽视为诗歌有机统一体的结构原则。它引发读者进行双重解读,去发现在表层意思之下的深层意思。然而,这种诗歌的反讽模式仅涉及冲突性质的陈述、隐喻或意象,难以用于解释小说中主要依靠非冲突性、非比喻性文本成分建构的反讽性隐性进程。在《理解小说》这部新批评名著中,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和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也十分关注小说中的反讽,但他们在“重要词汇”部分对“反讽”的界定相当传统,仅涉及上面提到的“言语反讽”和“情景反讽”。在正文的分析中,布鲁克斯和沃伦关注的也是情节本身的反讽性。在探讨莫泊桑的《项链》时,他们关注这样的问题:假如女主人公一直不知道首饰是假的,故事还会具有反讽性吗?在讨论霍桑的《年轻的布朗大爷》时,他们指出其情节的反讽性立足于人性的双重性。这是较为典型的传统上对小说中反讽的探讨,聚焦于情节本身,没有涉及情节后面的反讽性叙事暗流。
在修辞性叙事研究中,从韦恩·布思(Wayne C. Booth)的《小说修辞学》(1961)开始,批评家们十分关注“叙事反讽”或“结构反讽”。这种反讽涉及作者、叙述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但一般是对文本显性叙事进程中不可靠叙述者的反讽,也没有拓展到笔者所说的隐性进程中的反讽。在不少叙事文本中,存在“显性进程”和“隐性进程”两个不同层次的反讽,埃德加·爱伦·坡的《泄密的心》(1843)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围绕“我”对一老头的谋杀展开。在该作品的显性进程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我”不可靠叙述的“叙事反讽”或“结构反讽”,这已经得到批评界的关注。但在其背后,还存在隐性进程中藏而不露的戏剧反讽:“我”谋杀了老头后,将其碎尸,埋在地板下,警察来搜查时,他误认为警察也听到了死去老人的心跳却假装不知,因此对警察怒喝:“恶棍!别再装了!” 而他自己是作品中唯一佯装之人,他不仅一直在佯装,且对自己的伪装感到洋洋自得。他的怒喝无意中构成自我谴责。此外,他一直声称自己没有疯,而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若杀了人,只有精神失常的人才能免罪。他强调自己精神没有失常,无意中构成了自我定罪。这既可视为隐性进程的两个不同分支,也可视为两个并列前行的隐性进程,每一个都形成贯穿全文的戏剧性反讽,加大了叙述者与作者/读者之间的距离。因为以往的批评家仅关注情节本身的反讽,因此忽略了《泄密的心》中隐性进程的反讽(详见第十一章)。
在曼斯菲尔德的《莳萝泡菜》中,也存在情节反讽背后的隐性进程中的反讽。中外学界对《莳萝泡菜》有一种共识:这是反讽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男主人公的作品。批评家们认为作者从女性主义立场出发,对受到男主人公话语压制的女主人公充满同情。这确实是情节发展的走向。然而,在情节背后,存在并列前行的另一条隐蔽的表意轨道,通过女主人公自己的视角,暗暗表达出她本身的自我中心,男主人公对其起到反衬作用,作品借此由单轨反讽变成双轨反讽。在作品的中腰,男主人公回忆起多年前两人交往时的一个晚上,他给女主人公带去了一颗小圣诞树,向女主人公倾吐童年往事。“关于那个晚上,她却只记得一罐鱼子酱的事了。鱼子酱是花七先令六便士买来的。他对这耿耿于怀。想想吧——那样一小罐,要花七先令六便士\[这是用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男方的想法\]。她吃的时候,他看着她,感到既高兴又震惊。‘不,真的,这是在吃钱啊。这样一个小罐,你就是装七个先令也装不下啊。倒想想他们要赚多少钱。’”。就情节发展而言,我们看到的是对男方吝啬的反讽;而从隐性进程来说,我们则会关注对女方本人自私自利的反讽:她明明知道男方心疼钱,却当着他的面享用如此昂贵的鱼子酱。她不仅全然不顾男方的感受,且把自己得意洋洋的心情投射到他身上——“高兴”(delighted)是女主人公自己的心情,“震惊”则是男方的心情。从女方的视角,看到的却是男方也“高兴”,而实际上他一定非常难受,所以才会“耿耿于怀”。通过女主人公的视角与实际情况的反差,隐性进程对她展开了微妙反讽(详见第十三章)。这里对女方的反讽在以往的批评中被完全忽略,因为这一片段自成一体时,对女方的反讽相当隐蔽。只有在隐性进程里,通过与前后文本成分暗暗表达的女方的自我中心相呼应,此处的反讽才会显现,才能引起关注。
在有的叙事作品中,情节发展基本不带反讽性,但背后却存在一股贯穿文本的反讽性叙事潜流,曼斯菲尔德的《苍蝇》就属于这一类(详见第十四章)。这种反讽的特点是,文字通常没有反讽意义,在隐性进程的这一局部也看不出反讽意义,但通过与隐性进程其他部分文字的前后呼应,在这一叙事运动中产生反讽。让我们看看《苍蝇》的结尾段:
他\[老板\]又纳闷起来,刚才他在想什么呢?是什么事情来着?是……他掏出手绢,在领子里擦擦脖子。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单看这段文字,看不到任何反讽意义。请对比作品中腰的这一段:
“我想讲给你听一件事,”老伍迪菲尔德说,他眼睛变得迷迷蒙蒙的,回想着,“咦,是什么事情来着?今儿早上我出门那会儿还记在心上呢。”他的手打着哆嗦,脸上没给胡子遮住的地方出现了块块红斑。
老板心里想,可怜的老家伙余日无多了。
正如我们在第十四章会详细分析的,隐性进程反讽的靶子是老板的虚荣自傲。在面对老伍先生的健忘时,老板居高临下地想着“可怜的老家伙”活不长了。如果说伍先生的健忘给了老板很强的优越感的话,我们在作品的结局却看到了老板与伍先生相似的困境和窘境。作品很唐突地以“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戛然终结,突出了老板的健忘。这是对老板虚荣自傲的强烈反讽:他跟老伍先生同样健忘,没有理由把自己摆到居高临下的优越位置上。值得强调的是,“他又纳闷起来,刚才他在想什么呢?\[……\]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本身并不带反讽意味,只是在跟前面老板对伍先生的健忘产生的优越感相关联时,才产生反讽意义。
有趣的是,在有的作品中,情节发展中的文字具有反讽意味,而同样的文字在隐性进程中则没有反讽性。在肖邦的《一双丝袜》中,身为贫家妇的女主人公意外得到了15美元,她本来想给孩子买衣服,但在商场禁不住诱惑,给自己买了一双高档丝袜,然后去买一双跟袜子相配的鞋。她挑拣得很厉害,还对售货员说,只要能买到一双她中意的鞋,价钱贵一些没有关系。从消费主义的角度来看情节发展,这段文字具有反讽性。艾伦·斯坦(Allen Stein)认为,肖邦意在表达金钱可以让人产生盲目的自尊:女主人公“凭借买了一样东西,往衣柜里添了一件新物品,她在售货员面前的行为举止就完全变了。”罗伯特·阿纳(Robert Arner)则认为女主人公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刻意模仿自己所不属于的富有阶层的购物行为,“假装”自己有足够的钱来买特别时尚的高档商品。与此相对照,在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进程中,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观察,女主人公行为方式的改变则是由于外在环境的改变。女主人公穿上婚前熟悉的精美丝袜,重新回到婚前那种购买高档物品的环境之后,心理迅速发生变化,回归了身为富家女时的心态,像婚前购物时一样不在乎价钱,只求能买到中意的商品。在这股以环境决定论为主导的叙事暗流里,女主人公的行为不带反讽意味(详见第十章)。
隐性进程和情节发展既并列前行,又交互作用。在下一章中,我们将系统区分两者之间不同种类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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