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祖国代言(走出国门卷)》:
我与柯莱特及她的朋友克里斯托弗住在一起。根据学校要求,寄宿家庭负责学生的晚饭,所以我有机会品尝到法国普通家庭的日常饮食。即便没有法国餐馆里近乎卖弄的夸张,柯莱特家的晚餐也有着明确的规矩。盘碟刀叉的摆放,杯子的选取,以及正式开饭前的那一句“Bon Appetit”(“祝你有个好胃口”)都是我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发现柯莱特吃得很少,连每天在外奔波9个小时的克里斯托弗也是。而大多数情况下桌上也只有一道主菜,肉不能说少得可怜也的确少得令人轻轻皱眉,这一点和我道听途说的法国人餐桌上的丰盛不同。另一个让人沮丧的发现是,晚饭通常要到8点甚至8点半才能做好。
柯莱特49岁,自由职业者,经营自己的网站,做室内装潢设计,经常要去外面见客户,在如今经济不景气的年头生意有些费劲。她像我见到的大多数法国女人一样烟不离手,任何时候都是一副烟雾缭绕的样子。她的眼睛时常半眯着,越发显出眼角的纹路和年深日久的眼袋。她经常和我提起生意的艰辛,我注意到她夹着香烟的右手微微抖动,燃着的烟头上坠下细碎灰白的烟灰。谈及生活的不易,她脸上倒经常带着微笑。这是一种让我困惑的微笑。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微笑是那种处于困境因为内心的希望和乐观而外化的笑,我更觉得这笑容里带着恐惧。笑容应该像一颗石子,能把一张静如水面的脸庞整个唤醒。而柯莱特的笑,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像吸尘器,两边嘴角扬起,颧骨上的肉抬高少许,脸上露出空洞无助的神色,笑容把生气和精神吸了个干净。这样的谈话经常以她极缓慢地吐出一口烟而结束。她还告诉我,要是没有学校每周给她寄宿家庭的补贴,她真得考虑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安稳工作了。
她与前夫有两个儿子,与我年纪相仿。大儿子马克西姆在外地一家运动用品店上班,不常回来;小儿子尤里斯因为有听说障碍,暂时留在这里。不久前尤里斯过了22岁生日,因为沟通困难,一直没能找到工作,仍然依靠柯莱特和前夫供养。柯莱特时常督促他要多出去,多认识些人,好弥补自己的劣势。尤里斯有些固执,使得这种善意的督促每每激化升温,变成母子之间的争吵,柯莱特的手语和尤里斯含混的发音搅在一起,最后总是以母亲的眼泪收尾。尤里斯骑着摩托车,气呼呼地返回自己的公寓,柯莱特望着满桌杯盘狼藉和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脸上慢慢浮现出那种空洞的笑容。我说了些安慰的话便不知该做什么,她关上灯点了烟,一个人坐在客厅,屋内飘荡起蓝色的烟雾。
我无法否认,自初中以来自己的性格越发变得孤僻,虽然还没有到患上人群恐惧症的地步,但我总是倾向于一个人做事——独自旅游,独自看电影,闲来无事喜欢去图书馆借一本小说而不是叫上朋友去街上瞎逛。柯莱特似乎对我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她经常像劝尤里斯那样劝我多去参加同学的聚会,不要每天一放学就回家。我理解她的好意,于是逆着自己的性子去过几次派对,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和一群自己不感兴趣也不对脾气的人扎成一堆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更加亵渎时间的了。我仍然放学早早回去,多半时间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或者逗猫,柯莱特见屡次劝说都无效果,只好对我这个“独死鬼”听之任之了。
冬去春来,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脱去外套,温煦的阳光从澄澈如洗的天空中直照下来,被路边建筑工地旁的绿色防护网切分成无数小块,若加快脚步,眼前的景色会有电影画面一帧一帧跳过的感觉。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我去了周边几个国家,学期也到了将要收尾的阶段。柯莱特网上的生意近况很糟,她每天下午坐在电脑前面发呆,满脸疲惫,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看上去和穿着它的人一样筋疲力尽。晚饭的时间稳步地向后推移,我常常饿得头晕眼花。有一天,我终于问她能不能把晚饭的时间提前,她解释说这是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的习惯,要不是照顾我这个外国人,夜里11点开饭都是常有的事,言罢再朝我标志性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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