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一缕时光(时代印记卷)》:
在小县城出生的我看来,那些遥远的城市里,差不多清一色地居住着神仙一般的人,他们个个说一口好听的官话,人人穿光鲜的衣服,上街必挎一个人造革的旅行包,包的右下角一律印有两个烫金的字:“北京”;他们出门抬腿就登上电车,电车上总有坐不完的位子;进馆子张口就要回锅肉,装在鱼形的大盘子里,每片肉都是长方形的,又大又厚,被他们闪悠悠地掂在筷子上,他们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迟迟不下口,嫌肥;糖果店不要粮票,电影院白天黑夜都放打仗的电影,除了《侦察兵》,就是《闪闪的红星》;巨大的百货商店里摆满了铁皮的发条玩具,动物园里关着整笼整笼咆哮的狮子老虎,满大街的冰糕箱、汽水摊,还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小孩都跑到和气的民警叔叔面前,争先恐后地急着要上交捡来的一分钱……
那些梦想中的城市,无一例外地,都要通过眼前这条公路、这些汽车,才能和遥远的我们相关联,所以我自小喜欢汽油的味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几年前读到过一篇散文《看车车》,说的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孩子,在乡村公路通车的那天,用他小小的脚,急切地走了很远的路,专程到镇上看汽车,却不幸为汽车所伤。但是第二天,头上缠着绷带的孩子,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又来到镇上看汽车……
那个孩子小小的心情,我懂;他的小小的心思,与我相通。
那时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常常独自坐在大渡河边,痴痴地看着对岸国道上并不密集的车来车往。偶尔会有红白相间的长途客车经过,车顶上缚着行李,盖着黄色的油布,敞开的车窗里,有好多模糊的人头。羡慕之余,就会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大模大样坐在那里面的风光,小小的脸上,于是微笑绽放,人也入定似的,一坐老半天,完全忘记了淘米洗菜的家务。
也有星光暗淡的夜晚,走在依山的小道上,脚下河水喧哗,远处的县城灯火稀疏。这时候心情往往闷闷的,不愿多说话,有一点赌气似的,只顾默默地走。然后仿佛是电光火石一般,一道散乱的灯光,从远远的地方猛地照过来,投射在黝黑巨大的山体上——那是辆晚归的汽车,刚刚拐过深深的山坳。这时候我的心中也会随之一亮,总是喜悦地放慢脚步,看着车灯由远而近,心中猜测着它的来处和去向。一直到灯光完全消失,四周又重新回到黑暗中,心中的快乐还是持续着,差不多可以陪伴我走完整段绵长的山路。
我有两个漂亮的女同学,就是因为受了汽车的引诱,从打工挣学费的二郎山道班上欢天喜地搭乘顺风车,却在临近春节的萧瑟黄昏,在一个名为金泽花的悬崖急弯处车毁人亡。
她们的名字我还记得。王瑞红,一个高挑稳重的漂亮姑娘,小学和我同班,就坐在我后面,我向她借文具,也和她打架。奉友莲,高我一级,差不多已经是大姑娘了,她把辫子盘在头上的时候,尤其显得秀丽和端庄。她们两个人都是学生文工队的骨干。
奉友莲葬于何处,我不知道。王瑞红的墓就在县城外的那条公路旁,日日夜夜,她都可以听到汽车的声音。我上大学的几年里,坐着班车来来去去,也总是要经过她芳草萋萋的墓地。后来,或许是家人疏于祭扫,那小小的坟头年复一年荒芜下去,现在,大概已是无迹可寻了。大学里参加诗社,我还专门写过纪念这位同学的诗,开头一句就是:“你死了,死于车祸。”诗写得很直白,意境不深,优点是诚恳。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是21世纪了,汽油贵得令人心焦,汽车多得让人心烦,长距离坐车成了受累的同义语。秋风秋雨的黄昏,我还会有些伤感,假如当年,因为雨、雾或者风,因为冥冥中许多阴差阳错的理由,她们能够与那场可怕的车祸不露声色地擦肩而过,幸运地生活到现在,那她们就和我一样,也人到中年了。她们也会和同龄的女人一样地唠叨,一样地关心大米、蔬菜、基金股票、孩子教育,也会有一点发胖,所以格外在意健身美容,会在周末专事家务,然后呼朋唤友,逛街购物,再到茶楼打打麻将,顺便抱怨一下上涨的物价或者花心的丈夫……可惜啊,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轻易就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把关于家有美女初长成的所有希望和憧憬变成了废墟,也使教室里,有两个靠窗的座位永远地空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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