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电视剧城市叙事与文化传播》:
基于这一复杂交错的意蕴内涵,以“宅院”为核心叙事场域的电视剧作品较为突出地集中出现在“家族剧”这一文本类型中。家族剧是“中国电视剧艺术中的一种特殊类型,它是电视剧创作中以具有母题性质的家族为审美表现对象,以两代及以上的大家族兴衰变迁为叙事主干,以家族成员及家族间的关系为叙事焦点,在家族史、民族史、个人史三者的交汇点上以家族命运来反映自晚清以来中国历史本质的长篇镜像叙事艺术”。宅院,作为一种象征意义深远的叙事场域,在近年来的众多家族剧中频繁出现,有着空间维度与时间维度的双重寓意。
从空间维度来看,宅院这种由屋宇、楼阁、高墙、走廊围合而成的封闭式空间,是晚清民国时期我国“旧式大家族”较为典型的日常生活环境,构成了家族剧故事展开的特定场域——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更是一种精神空间的隐喻。一方面,作为封建礼教下大家族的“家”这一意象,“宅院”封闭、规整的建筑结构,强烈地显示出我国传统宗法家族制度的森严与凝重,暗含着一种长幼有序、尊卑有序的伦理秩序。如电视剧《家·春·秋》中的高公馆、《雷雨》中的周公馆、《橘子红了》中的容家老宅、《白银谷》中的康家大院、《血色残阳》中的陶家大院、《铁梨花》中的赵家老宅等均是充满旧时文化气息的封建老宅,它们在残存着家族昔日辉煌与荣耀的同时,更强烈地散发着一股老之将至的沉沉暮气。另一方面,“宅院”作为家族成员间情感认同与精神归依的纽带,又明显地体现出我国传统文化中“家族至上”的本位观念。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指出:“‘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由此可见家族观念在中国人内心中的厚重分量。正是基于这种“家族至上”的本位观念,在电视剧《乔家大院》中原本“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乔致庸会在大哥离世后,为了保住乔家大院,毅然放弃考取仕途的机会,弃文从商,并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江雪瑛,转而迎娶与自己并没有感情基础的富家小姐陆玉菡。在这里,乔致庸所要挽救的不只是乔家大院,更是自己心中的那个沉甸甸的“家”。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中,位于陕西泾阳的吴家大院不仅是剧中人物主要的生活场域,更是传统宗族文化的意象代言。剧中的女主人公周莹历经坎坷磨难,成长为吴家东院的大当家,在家族的危难关头,勇敢地肩负起治理振兴吴家产业的重任,其初衷就在于守护对逝去爱人关于“家”的承诺,正因为她的执着坚守与不懈努力,家族仁义为本、诚信为本的商业精神得以发扬光大,代代相传。
从时间维度来看,在相对固定的空间环境之上,“宅院”中的家族故事大都跨越了较长的历史时间,在流动的岁月中,家族的际遇折射出历史的沧桑巨变,家族的命运更承接了一座城市、一个地区乃至整个国家的荣辱兴衰。从这个意义上讲,宅院不仅是一部部家族史的生动见证,更是一种“家国同构”“家国天下”的意义缩影。电视剧《玉碎》中的天津卫玉器古董行“恒雅斋”是一座前店后院的老宅,宅院的主人赵如圭是个深谙玉石之道的玉器老板,他在恒雅斋中悬挂的“温”“润”两幅大字,既象征了中国玉温和、润泽的品性,更是赵如圭本人一生的处世原则与生活座右铭。然而在电视剧文本的结尾,就是这样一个一生都秉承着“温润的中庸之道”周全于恒雅斋中的赵如圭,面对日本列强的入侵,在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却悲愤地摔碎了为日本侵略者所觊觎的国宝玉器“望天吼”,并最终丧命于侵略者的枪下。经过战争的深痛劫难,恒雅斋也如碎玉般不复存在,文本中宅院的毁灭与宝玉的陨落虽然惨烈悲壮,却标志着一个素来以“温”“润”为安身立命之本的民族性格的觉醒,更诠释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气节的升华。同样,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中吴家大院学徒房正墙上镌刻的“诚信”二字无疑是吴家商业精神的核心体现。如果说周莹在进入吴家东院学徒房之前,身上满是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自鸣得意的江湖气息,那么吴家老当家吴蔚文指着墙上的“诚信”二字对她的一番训诫,不仅给予她进入学徒房学做生意的机会,更让她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吴家商人的秉性是“人硬、货硬、脾气硬”,吴家屹立商界不倒的安身立命之本是“诚,货真价实;信,信誉卓著”。多年后,周莹收养玉成为儿子进入东院的第一件事,也是指着墙上的“诚信”二字将当年吴蔚文教给自己的道理,一字不差地告诫了玉成。经过多年的辛勤打拼与苦心经营,“诚信”的精神不仅深深刻人周莹的骨子里,更是作为吴家家族精神的明灯得以传承与延续。
与《玉碎》《那年花开月正圆》相类似的电视剧文本还有《京华烟云》《乔家大院》《范府大院》《中国往事》等。在以上电视剧作品中,“宅院”这一叙事场域也不仅仅是作为物质形态上的空间或组织意义上的家族而存在,而是作为承载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情感的一种象征隐喻,透露出家族与国家间的微妙关系,凝聚成了古老中国蹒跚前行的文化缩影。
此外,作为具有典型地域性特征的叙事场域,宅院在表现不同地域文化、民俗文化以及家族伦理秩序的电视剧文本中,还呈现出了迥然不同的造型特征与文化意蕴。电视剧《大宅门》中的白家大院无疑是老北京城中最具代表性的宅院形态:红墙绿瓦、青石台阶所围绕铺就的院落层层组合、井然有致,透露出一种古朴端庄与雍容大气。作为天子脚下的大户人家,白家势必彰显出一派贵族之气。然而,也正是源于这样一种特殊的地位与身份,白家所经营的百草厅药铺生意自然摆脱不了与皇家官府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种京城特有的经商格局也就注定了百年“大宅门”必然经历的风风雨雨。电视剧《乔家大院》中的乔家老宅是典型的山西民宅大院,全院设计精巧、建筑考究、布局严谨。这座兴衰起伏的晋商大院铸就了乔致庸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他于家族危难中受命,任人唯贤,勇于创新,最终实现了“货通天下、汇通天下”的壮举。乔致庸晚年重金修缮的院落斗拱飞檐,彩饰金装,砖石木雕,更是成为乔家财富与荣耀的象征。与白家大院所具有的贵族气脉、乔家大院所呈现的商贾气息不同,电视剧《橘子红了》中的容家老宅,院落层叠、雕琢细腻,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江南文化的阴柔之气。虽然容家老宅位于风景如画的江南小镇,那里有层峦叠嶂的大山、烟雾萦绕的橘园,但看似宁静的老宅潮湿、阴冷、毫无生气,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它既是封建枷锁的隐喻,也成为主人公们悲剧命运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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