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中我走过平原》:
这夜雨,仿佛天籁,伴随着我独行的夜之旅。我感觉,在这沉寂的、静谧的只有雨水弹奏着夜歌的夜里,且不说街上没有行人,即使有,他们也看不到我,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灵魂,我穿越时空的双眼,追随着大师鲁迅先生的脚步奔走。
突然间,竟下起雪来,雪花有梅花那么大,漫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息。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寂静。右首是一石居酒楼,狭小潮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中显出十几朵红花来。在纷纷落雪中,先生正在酒楼,就着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这四样下酒小菜,喝着温过的老酒,听老相识吕纬甫讲奉母之命买剪绒花,去送给苦命女孩子顺姑而未能如愿的故事。
先生下得楼来,见到了四叔家里的女工祥林嫂。有一年冬初,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祥林嫂来到了先生的四叔家里。祥林嫂头上扎着白头绳,着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脸颊却还是红的。这次先生见到祥林嫂,感觉“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默默地望向先生眼前的祥林嫂,当年一次次地读起《祝福》时,为这个被生活和社会的多重重压所吞噬的女人,流下一掬又一掬伤心的眼泪;今天,在这雨雪交织的冬夜里,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
往前走不远,便是咸亨酒店。正如先生所说的:“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
走过了灯火通明、酒香四溢的咸亨酒店,间壁的单四嫂子家,也还亮着幽微的烛照。在鲁镇,“深更半夜没有睡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子,所以睡的也迟。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
这是当年令我每每读到便肝肠寸断、抽泣不已,甚至号啕大哭的故事情节,它来自先生的小说《明天》。先生一生著述约700万字。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阿Q正传》,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诗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杂文集《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南腔北调集》《三闲集》《二心集》《准风月谈》《伪自由书》《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集外集》《集外集拾遗》,书信集《两地书》,学术著作《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先生的作品,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与成熟的标志。他关注着笔下芸芸众生,进行着对灵魂的拷问,指向造成人精神病态的病态的社会,展示了苍凉的绝望,对绝望的质疑、挑战和反抗。
回想我的少女时代,读得最多的中国文学作品,就是先生的著作。先生的作品,给予了我无与伦比的、最为丰厚的精神滋养。细细回味,先生给予我最多的,是对爱的品评与推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故乡》《伤逝》《父亲的病》……慈爱柔和中蕴藏着深沉的悲怆。还有的,是先生对恶人、恶行、恶势力的憎恶与抗争。
夜雨中,我慢慢地走着,远处房间窗棂间透出的缕缕灯光,照见密集的雨丝飘洒得越发急促,路旁园林的池塘中,水波翻卷荡漾,好似水中在展开着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画面瞬间呈现出电影中蒙太奇般的效果,先生作品中最令我心灵震撼的一幕出现在眼前:战国时期的楚城,大王、眉间尺、黑色人晏之敖,三个人的头颅在大金鼎中上下翻滚,撕咬死战;鼎水沸涌,澎湃有声。什么叫作向死而生、视死如归,对于世俗的生死、个人肉体的摈弃与冷酷的决绝?我无法遗忘先生的这部作品所给予我的巨大的震撼,正如先生在作品中所写:“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
当年,《铸剑》发表后不久,先生对日本的朋友说:确是写得较为认真。但是出处忘记了,因为是取材于幼时读过的书,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也许,先生作品中渗至肌理的那样一种果敢立断、坚定决绝,已经融进我的血液之中。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从来不畏惧、不退缩、不放弃,无论有着多么巨大的困难,遭遇多么险恶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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