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妈,我回来了。”我站在一截门槛前,对着一圈矮矮的土墙围在中间的大门,门上布满了蛛丝和灰尘。我拍门喊着,声音撕破了安静的村庄,黄昏豁出一两个小小的缺口,随即又合上。四周没有一丝风,人和庄稼也都不声不响,这片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一人。我有点疑惑,这才从门缝里看见,落下的树叶铺厚了院子,石磙子、筐和担子、停在屋檐下的架子车上满都是灰尘。只有风叫了一声,似乎在回应我。偶尔有鸟叫,又向更远处而去,远去的,还有渐渐消失的马蹄声,以及一两声的嘶鸣。多少次我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而后久久难以人眠。
我已经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了。妻子有天趁着阳光正浓的时候,打开我的旧行李箱,从袋子的夹缝里找到一把钥匙。它仿佛被一场一场的雨浸透过了,锈迹斑斑,我细细摩挲着,才想起这可能是老家屋子的钥匙。好像就是从这天开始,这把钥匙频繁地把我带回当年,我泛黄的回忆慢慢展开了。
曾几何时,我听见麻雀落到麦地的哗啦声,听见那根拴牛的枯木桩直戳戳划破天空的声音,还听到风从家乡吹来的声音。谁也不知道风来自哪边荒野的哪个山梁、哪个洼地,又栖息在哪条河沟的哪条皱褶里,它们四处游荡着,随意揉搓着黄土的面貌,在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弯几条细细的河流,又跑走了。村头矗立着几棵老榆树,树上一团一团的黑影,鸦雀在上面做了巢,随着季节的交替,偶尔披上了绿衣,却又枯了。我出生在这个小村庄,又在这里长大。
我看到村庄从云中的光里醒来,从牛羊出圈中醒来。很多个夏天,我早早被叫醒,往肚子里胡塞上一点吃的,趁着天上还点着几粒星子,挥着鞭子去放牛。绕过麻绳一般的小道,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接着又生出另外的丝丝缕缕的炊烟。村子这时已经热闹起来了,磨面房、饲养场、黄土窑洞前,鸡啊狗啊屋前屋后撒欢地叫啊闹的,人啊忙前忙后地走着招呼着。热腾腾的生气中,鸟雀们穿上了闪光的衣裳,吹响了高低起伏的曲子,这些音乐家在歌颂着早晨的蓬勃生机。泛青的土地被熨帖出起皱的肌肤,在人们耕耘的吆喝声中,在牛马的哞叫声中,一切都刚刚苏醒的样子。早,山清云净,晚就污浊了;早,草木滴答水挂,可掐个头茬尖;早,才能在太阳出来之前返家。
我曾偷跑到高岗上,替风盯着辖区。高丘、低壑,深谷、浅沟,梁上、坝里,上庄、下庄,无非是这般地形,房屋零零散散地搁置着,像谁无意间撒下的一把黄豆。有的村子稳稳地盘着;有的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我经常和两个姐姐一起出去拔草砍柴,我指给同行的大姐看,她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地摘下一片绿色的柳树叶,那绿叶上分明还闪动着太阳的光芒。她用双手捏住那片柳叶,轻轻地放在唇边,鼓起腮帮吹了起来。一支很动听的曲子便从唇齿间飘出,像小鸟一样在这片山上飞来飞去。我责怪的神情凝住了,忍不住盯着她,只见她吹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盯着她在看似的,面上晕开了微微的腼腆,似是暖风拂柳,梨花沐光,有那么一点娇俏,一点清澈,随后又被另外一种落寞覆盖了。
大姐辍学跟着姨去新疆打工后,我还是上学前、放学后来这里放牛,只不过是一个人了。夏天像是被拧过的抹布一样又干又皱,村子到处都很热,我走了很远的路,到山里放牛、放羊。背着一捆一捆的草,挑着一担一担的柴火,嘴里嚼着苦辣辣的柳叶,跑到沟底的大杨树下乘凉,呼吸着熏腾腾的灰尘,希望凉快一些。一年又一年,我渴望云,渴望风,渴望雨水,直到自己的脚板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破了的皮变成茧,新的水泡继续出现,又破了,成为新的茧。当脚板布满了厚实的茧,水泡无处生长时,我依旧住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黄土地留给我的烙印,也留给了千千万万人。
P3-5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