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
人生你可以选择任何一天作为新的开始,而结束却只有一天,但对开始的选择也是困难的。
我这辈子就很难选择,因为我生来就是为牟家的遗憾和衰败还债的,不仅如此,冥冥之中似乎还有更多的亏欠需要我去偿还。
据说我生下来那天,晴空炸响一声闷雷,引出寨中几声狗吠。我不哭不闹,眼睛睁一只闭一只,鼻子狗一样在空中东闻西嗅。奶奶斜眼一看说,完了完了,牟家遭诅咒了,这娃娃肯定跟他爹妈老汉一样。一样的意思就是暗示我遗传上我爸妈的笨人基因。好像就因为奶奶这个误判,家亲戚对我就不管不问了。对我的命运,亲戚们的态度高度一致——听天由命吧。亲戚们心知肚明,如果我能活下来,家就会多一个笨人,我若活不下来,牟家自然少一份累赘。
反正那几年的蚕陵寨,生个娃死个娃稀松平常,更不用说我这个疑似笨人了,况且,对于曾经家族显赫的牟家,我家的存在本身就是牟家脸面的一块疤痕,甚至是一个遥远诅咒的应验。
但我妈对我还好,虽然她口齿不算伶俐,还常常傻傻地犯错误。比如给我喂奶,就经常往我鼻孔里塞,弄得我经常呛奶;晚上睡她身旁,几次差点被她翻身压死;抱我时多次失手把我滑落在地;有次背着我去舀水,躬身就把我倒进石水缸……反正我命贱,是死是活光靠我妈靠不住,还得靠运气和黄狗。
满月之前,我妈每天还抱我,洗我,奶我。自从满月后,王队长一敲古柏树上吊着的那坨铁,亮堂堂的金属声便塞满了寨子的角落,我爸妈便扛起山锄或刨锄,准时出工下地劳动。高山太阳毒辣,阳光下肌肤滋滋作响,好在他们都有头帕遮挡。我妈不敢让我晒太阳,她把我丢家中箩筐里,一天只管喂几次奶,其余时间就等我在箩筐里自生自灭。我在箩筐里的日子自由又无聊,极尽打嗝放屁,局屎局尿,抓挠哭闹之能事。箩筐真是个好东西,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包括我的婴儿期。箩筐不是本地产,是祖父早年从川西坝子沿岷江松茂古道挑上来的,据说川西坝子的汉人都坐箩筐长大的,所以聪明。牟家是蚕陵寨唯一让娃坐箩筐的,箩筐黄黑油亮,包浆深沉,筐里垫着麦草,我妈不抱我时,就把我放进去,我那点屎尿产生不了多少污染,原因是我还有另一个保姆——黄狗。
黄狗是只土狗,母的,贱得没名字,她的颜色就是她的名字。黄狗平常尽职尽责看家顾屋,见生人就龇牙猛叫。我爸妈出工劳动把我丢箩筐里,黄狗就负责看管我,我吐奶了,她把我吐的奶舔得一干二净,包括我的嘴我的脸;我屙屎了,就是黄狗最好的点心,她毫不客气地把这金黄色的美食舔干吃净,附带把我的屁股和垫子也舔净;我哭闹了,黄狗给我挠痒痒,逗我笑;我翻出箩筐了,黄狗及时把我拱回去……说难听一点,我是我妈和黄狗带大的崽,说好听一点,我是人畜和谐共处的典范。
最重要的是,黄狗还负责我安全。寨子里何太基的大儿子何龙就是小时候丢家里没人管,被饿鼠啃脸,现在脸上还留一大疤,坑坑洼洼的,巨丑。我家黄狗逮老鼠厉害,因为我家没猫,逮老鼠的重任就交给黄狗。黄狗保护我的安全,除爸妈外,我对黄狗最亲了。我会四处乱爬时,黄狗就经常把我从危险的地方拖回来。比如,我爬拢火塘了,黄狗怕我被火烧坏,把我拖回原地;我爬门槛了,黄狗又把我拖回,怕我跌下石梯;我爸打我妈了,黄狗疯狂过来护我,怕误伤我……我会走路了,也是黄狗监督我,不让我乱跑。有时我觉得,黄狗就像我的另一个妈,我妈因为智力原因没给我的,黄狗都给补上了;有时又觉得黄狗是我的伴,我的姐,我走哪她都跟着,盯紧我,呵护我。我们甚至还睡一起,亲密无间。热天,黄狗会为我赶蚊虫;冬天,黄狗会为我捂热和。我吃奶吃到五岁,原因是我笨妈根本不知还有断奶一事,只要我吃,她就喂,如果不喂我奶,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更美味更方便更美观的东西来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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