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端午刚过。早晨,从前岭河道豁口里弥漫的晨雾,慢慢地聚集,又慢慢地弥散浮升,逐渐从咀头、湾里、坡子和水泉头漫上来,遮罩住了镇上人家瓷罐垒的院墙,砖砌的窑洞和窑顶上黑瓷大缸摆溜的围栏以及四通八达、曲径通幽如麻绳一样纵横交错的瓷片坡路。漫过初夏时节葱笼蓊郁的如巨伞一样高大的槐树、柿树、核桃和桃杏肥厚的树冠枝叶,便缓缓地不再游移,漂浮在镇上东西两社壮阔喧嚣的窑场里。东西南北和蓝天白云衔接的四个堡子,苍柏和青松掩映的兴山寺、清凉寺,便孤零零地耸立在雾霭和云海之上,遥相守望,如海市蜃楼一般。炉火正旺的瓷窑上从云雾里伸出来的高高低低的烟囱里,一股股炽红的烈焰夹着滚滚浓烟,在乳白的晨雾里向蓝天白云升腾。若隐若现的云雾里,那悠长、洪亮如守时的雄鸡一样,带着岁月沧桑的清凉寺的铜钟袅袅的余音过后,镇上便有了驴骡的嘶鸣、马的欢叫和人的呼声,此起彼伏应和着。随即,装窑、出窑、拉泥、送炭、药坯、旋碗的人相互应答的呼喊声,叮叮当当、滴滴铃铃、铿铿锵锵的检验瓷器的敲击声,用不同器物敲击各种瓷器发出的如古罄一样的声响,众声交汇中,古镇开始了人们平凡普通而繁忙喧闹的又一天。
这就是渭北塬上“陶炉陈列”、炉山不夜的陶瓷古镇——陈炉镇。
日头从东堡子人家参差的院墙门楼和蓊郁的树冠顶缘上冒出了头。一抹带着暖意刺眼的阳光便直直地在镇子里的阳坡处抚弄着院落、路径、窑场里忙碌的人群。聚聚散散、游游移移、薄薄厚厚的乳白色晨雾,在绛红的淡霭里慢慢散去,镇上那一座座由土黄色、黑色和青色的陶缸瓷罐垒就的,从咀头、湾里、坡子、水泉头一直到上街,一院一院层层叠叠拾级而上的院落,和一孔孔被葱绿的树木掩映的窑洞,被一条条瓷片铺就的路径分割成一坨一块,蜂巢一样地稠密地拥挤在阴坡和阳坡暖暖的艳阳里。
崔家八爷在清凉寺的钟声响过第一声,就准时起来站在院子里。冒红的日头从东堡子直直地射过来,越过他家高大的门楼上两边的黑釉瓷坛,便在二进院子里那开着石榴、牡丹和芍药的花坛前的石桌上定住了。一壶泾阳万顺福的茯茶刚刚泡好,八爷端起黑瓷缸子,仰脖子咕嘟嘟就是一大口,呼噜噜在喉咙里涮了,噗地一声吐在了花坛边的石榴树根下,这才坐了下来,重泡第二遍。手执茶壶,浓酽如黄铜汁水一样清亮醇香有点发烫的茶汤,从嘴里流进喉咙,润过五腑六脏,使他顿觉神清气畅。浓绿的石榴枝叶和暴出红艳艳的石榴花的树荫投射在他穿着对襟黑色夹袄的身上,暖洋洋地浑身舒服。他慢慢地品着,眯缝着眼,观赏着园子里的绿竹和已经绽出硕大苞蕾的牡丹芍药。仰望苍穹,心里便有诗意涌出: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静观天上云卷云舒。
整整大半年里,八爷为给西安做这批瓷器,操心劳神,费尽了周折。从正月十五镇上的社火和锣鼓家什消停,鞭炮的硝烟散尽,窑场里有了响动,瓷窑上开始冒烟,八爷心无旁骛,一直在埋头忙他的这事。安排本家和社里的精壮劳力在沙梁后边他选定的坩土窝子里打坩备料,用镢头、铁铣砸碎拍面,倒在耙泥的池子里。由蛮娃吆着那头黑青骡子,在春阳料峭的寒风里,不紧不慢一圈圈牵着骡子拽着安了铁耙齿的槐木桩子转圈圈,把耙好的稀匀细泥浆放流到下边石头垒的方形泥池里沉淀蒸发。到泥料暴晒蒸发到软硬合适,一架子车一独轮车拉回到作坊里,一遍一遍地揉好,堆放在作窑揉泥台上备用。
匠人恒一、恒儒和恒武从早到晚窝在作坊里,坐在轮子上,使出浑身的劲,也显出他们最拿手的手艺,把所需要的各类坯子制作停当,恒一、恒儒在做完最后一件坯子站起身来时就直呼腰弯得直不起来了。
熬过将近半年起早贪黑、操心劳神的日子,昨日,各类瓷坯已经停当,终于点窑升火。八爷一边品着茶,望着远处坡下崔家窑场里那柱暗红的明火夹杂着袅袅黑烟在春阳下升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早晨起来,这二道茶,似乎就喝出味道来了。
年时正月初二的晌午饭,八爷老早就捎话带信,让每年陆续前来给他拜年的侄男子弟、干亲、朋友、亲戚邻人放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吃一顿团圆饭。年年从正月初二开始,就有陆陆续续、络绎不绝的拜年的,一拨一拨地来,你来了,他走了。来了就要准备酒饭,一拨还没吃完,又一拨就又进了门,得重新张罗酒饭。常是从初二到初六初八,迎来送往,八爷觉得这样太泼烦。你走了,他来了,似乎成了过年必走不可的一种形式,如果成了形式,大家就为这个形式聚一聚,吃一顿饭,喝几盅酒,就显得乏味无聊没意思了。今年初二,在家的,在外的,人全,他想请陈炉各户、各社、各窑的老者和掌柜的也包括匠人都来,吃一顿饭,过年嘛,团团圆圆的,把他一直考虑了不止一年的话说一说,把心表一表。这话这事包括这顿饭,他想了不下半年的时间。不说吧,他心中憋得难受,不吐不快;说了吧,陈炉的事他心里明白,各号、各社、各窑,五王八侯,这话撂出去众口难调,怕撂不响……撂响撂不响,心里有了话总得要说嘛。
初二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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