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微笑
民国二十八年(1939),己卯年农历五月初十。母亲二十三岁生日。
虽然阳光还没有普照大地,但晨曦微露之时,从树林间雀鸟的欢叫声就能知道这是一个特别晴好的日子。空气里流淌着黄熟的麦子与金银花、香樟树以及各种野花的混合香味,清新、清澈,仿佛透明一般。
天刚蒙蒙亮,小鸟们刚在浓密翠绿的树枝头叽叽喳喳时,母亲就已经开始对着镜子梳妆了。那天母亲的心情特别好,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她并没有叫描红伺候,只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梳洗停当;上身白色窄腰身窄袖口旗袍领缎子对襟薄褂,下身同样白色缎子百褶裙,缀着墨绿色丝线绣着的兰花;脚上一双黑色缎面绣花鞋,同样绣着墨绿色兰花。朵朵兰花皆是母亲手绣,叶片舒展,花朵含羞。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巨大的发髻,堆在脑后,翠绿的步摇妖娆而又矜持地斜簪在发髻上,脸上敷了薄粉还点了胭脂。那天的母亲可真是美啊!等她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惊呆了,都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描红脸红红地想说什么,被母亲微笑着制止了,只吩咐她给我和弟弟子墨梳洗。
那天我和弟弟子墨都穿上了崭新的衣裳:我是一条纯白带蕾丝花边腰系蝴蝶结的洋纱裙(那裙子已经做好许久了,一直挂在衣橱里,就是不给我穿。我每天都要趁描红不在,偷偷打开衣橱,无比向往地打量它,想象它穿在我身上时会是怎样一副模样),脚上一双白色、同样饰有蝴蝶结的扣带小皮鞋,配白色洋纱短袜,头发梳成两只髽鬏,两条大红缎带也扎成两只蝴蝶,叮在髽鬏上,随时都要振翅欲飞一般,真正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弟弟上身一件白色短袖衫,配一条黑色吊带短裤,黑色小皮鞋配白色短袜,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三七开,别提有多可爱了。
太太真是好福气呀!少爷跟小姐,好一对金童玉女呢!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张妈由衷地赞叹。可即使得了这样的赞赏,母亲也只是浅浅一笑。太太,您就让我也跟你们去吧,少爷一会儿要是想吃奶了怎么办?张妈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抚着我和子墨,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语气里也有了明显哀求的味道。
然而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倏忽消失了,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说,老是这样由着他,什么时候才能断掉?
张妈顿时低眉顺眼下来,再不敢吱声,看着描红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却插不上手,委屈得都要哭了的样子。张妈也真是!我们不过出趟远门而已,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至于弄得如此悲悲切切吗?可是我知道,张妈是舍不得我跟弟弟。
张妈,我回来给您买绣花的丝线,可好?买好多好多的丝线,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蓝的,我都买,好不好啊,张妈?我懂事地走到张妈身边,拉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张妈那无比慈祥的脸,心疼地说。
张妈的眼圈红了,抚着我的头说,还是我们兰孝顺!可是太太为什么就不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呢?司令不是叫我也一起去的嘛……
张妈!张妈的话音未落,母亲就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只不过稍微提高了一丁点,却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跳。母亲什么时候这样大声说过话啊?张妈立时噤了口。描红过来牵过我的手,朝张妈努一努嘴,示意张妈离开,张妈低着头出去了。这回张妈真的哭了,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一滴眼泪,叭,掉到了地上。五岁的我心里掠过一丝心痛,为张妈。我爱张妈。她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我哪里知道那真就是永别了呢?倘若知道,我一定闹着要张妈一起走,否则我就坚决不下山!母亲一定会答应的。可惜我不知道。我以为真的只是下山去一个叫荷叶洲的地方。去那里的城隍庙烧香祈福,顺便逛一逛,看一看山下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番热闹景象。母亲上山八年了,这还是第一回!父亲答应母亲过生日的时候,准许她下山,带着我和弟弟子墨。所有人都很兴奋,都想随母亲一同下山,就连门房老张头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可是母亲只要描红一个人跟着,然后张清、张白抬轿,其余一个不带。张妈心里难过,绣绿更是老大的不高兴,嘴巴噘起,都快顶脱鼻子了。也难怪,虽然这个院子的门一年四季都开着,虽然里面的人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这扇敞开的院门,有谁能轻易跨出去呢?这里跟监狱又有多少差别?
门房老张头、张妈、绣绿,就连厨子张胖子都出来了,齐刷刷地站在门口,齐齐地看着张清、张白抬着那顶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轿子,里面坐着母亲和我们姐弟,颤颤悠悠地沿着青石板的山路往山下而去。张清、张白本就生得膀大腰圆,加上心情愉悦,所以抬着我们母子三人,脚步竟然格外轻快。而他们内心的喜悦也通过他们的肩膀传染到了轿子,于是连轿子都颠颤出一曲愉快的旋律。母亲用一条白色缎子围巾把自己连头带脸严严实实地捂起来,只露出一双眸子漆黑的大眼睛。那里面第一次没有深不可测的忧伤,只有平静。虽然看不见母亲的脸,可是我知道母亲定是愉悦的,这就够了。母亲的欢乐真是太少太少了!描红跟在轿子后面,一身红:上身一件浅红色缎子盘扣斜襟窄袖薄衫,下身一条同色缎子宽脚裤,脚上一双同色缎子绣花鞋,两条长辫子齐腰,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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