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花喜鹊和梳着学生头的孙添雨结下了仇。
添雨走到哪里,喜鹊跟到哪里。这俩喜鹊脑袋抖抖的,尾巴翘翘的,翅膀扑扑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其声愤愤,其状狠狠,几回回,喜鹊怒冲冲地飞射过来,恨不能叼他几口似的,吓得添雨抱着脑袋赶紧逃回家。他要是不出门呢,喜鹊则在他家房前屋后飞飞停停,撵不走,轰不散,从头日晌午闹腾到今天,从日出闹腾到天断黑。
一大早,乐呵呵的爷爷还拿它们打趣呢:“他奶奶,你说俺家该有吗喜事临门啊?别是添雨他三叔打下南京逮住了蒋介石吧?这不,从昨日到今晨,俺家让报喜鸟堵住大门啦。”
爷爷站在对过儿的打铁铺子里,冲着厨房嚷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洪亮,正在灶前添柴的奶奶还是没吱声。爷爷是远近有名的铁匠,人称孙一锤。他全身黢黑,头发雪白,年逾花甲,双臂仍然尽是疙瘩肉——打铁打的。县城里,周边集镇上,好些铁器店爱订他的货,钁头、锄头、铁锹、镰刀、马掌,有什么要什么。这阵子,来了大活儿,国民党军队一路南撤一路破坏,铁路被炸得一截一截的,火车还不得趴窝啊?人民政府号召全县铁匠齐上阵,帮助抢修队赶制道钉、垫板、鱼尾板什么的。孙一锤没日没夜,尽顾着叮当叮当了。
眼看太阳已经西斜,两只花喜鹊非但不走,叫声反而显得凄厉、悲怆了。整天在打铁铺里拉风箱的大伯孙长天歪斜着半边身子,扶着墙慢慢起身,穿过院子挪到屋里,大呼小叫的,把添雨嚷到自己跟前,用犀利的眼神逼视着他:“掏鸟窝啦?”
“大爷,没,没呢。”添雨管大伯叫大爷,管伯母叫大娘。他低下头,怯怯答道,脸却红了。
大伯爱鸟,懂鸟,四年前,一夜之间急白满头黑发,比添雨他爹的更白,他就索性管自己叫“白头翁”了,那是一种不怕人的鸣禽。大块头儿的“白头翁”眼一瞪,吼道:“那人家不依不饶纠缠你,为的吗?你给说说!”
奶奶闻声瞪噔地踮着小脚赶过来,老母鸡似的连忙护住添雨,呵斥她的大儿子:“鳖羔子你能!吓着俺的乖孙子啦!吼吗吼!俺添雨懂事,天底下寻不着这么懂事的孩子!他见俺腿脚不利索,替俺拾柴去,拾回来一大筐呢!拾回来的柴草干得透透的,点火就着。这可把搭窝的喜鹊气坏啦,怨俺孙子能干呢!”
奶奶喜欢往添雨的头上抹油。瓶口的油、灯盏底下的油,都叫奶奶抹在了添雨头上,所以添雨头上经常油光闪亮,一股菜油麻油香。奶奶认为这才是学生模样。
患中风的大伯虽半身不遂,脑子却不碍事,好使着呢。他明白了,比掏鸟窝更甚,添雨把人家的巢给捅了,难怪喜鹊的啼声如此哀怨。也是,两只鸟儿拾柴草在高树上搭一个巢,至少得花两个月时间。从今往后,叫它们住在哪里、去往何方?
地里闲着的时候,大伯也跟着打铁。地里忙呢,他就是庄稼人。他伺候这片土地大半辈子,熟知孙庄地界上的一草一木,甚至认识从孙庄天空飞过的每一对翅膀,比如八哥、百灵和云雀,比如白鹭、鱼鸥和鸬鹚,而他这只“白头翁”却折了翅膀,不能自由飞翔。不过,他仍有飞翔的意志飞翔的心,每天仍要强着出门,去地里、去山上转一圈,谁也劝不住拦不下,哪怕歪斜着身子、艰难地挪动步子,哪怕经常摔得鼻青脸肿、爬也爬不起来。每每遇见不解的目光,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得去数数孙庄地界上到底有多少鸟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白头翁”对远近的鸟窝有数呢。”
“去你爹娘的坟上啦?”大伯猜想,上门问罪的这对喜鹊一定是那片林地的住户,那儿鸟窝多,而且筑在柳树上,找根长棍子,踮起脚就能捅下来。今年清明上坟后,这阵子添雨隔天便往桃河边的那片柳林里跑,看得出来,孩子想爹娘了。也是,撵走日本鬼子后,没过多久好日子,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两边仿佛木匠拉大锯,枣庄好些地方在人民解放军手里已经解放了五六回。到如今,蒋匪军兵败如山倒,战争该结束了,别的孩子眼看将盼回亲人,可添雨,却永远盼不着自己的爹娘。
添雨摇摇圆脑瓜,接着又说:“去了,可我没在那儿捅鸟窝。”
“没在那儿?别处的,拿棍子你也捅不着啊。”
岂料,添雨挺自豪的:“我上树了!那树可高啦,我估摸着,有二十多米高吧,差不多能抓住云彩。不信,你问添金、添旺。”
大伯勃然大怒:“熊孩子!你敢上树?你不知道椴树洼那几棵青杨下有一口水塘?掉下来摔不死你也得淹死你!”
怒吼着的大伯扬起了巴掌。奶奶连忙把添雨拽到自己身后,吼得比他更凶:“敢!你咋不骂那两个大的?拣软柿子捏啊?调皮捣蛋的,影子都见不着,老实的留下,让你欺负呀?”
奶奶口中那“两个大的”,指大伯的儿子添金和添旺,老大十三岁,老二比添雨大一个月。他俩像一对快要打鸣的小公鸡,惹事,好斗,却也能帮衬着干活了,比如抡大锤,比如给铁器店送货去。呵斥住“白头翁”,奶奶转身安慰小孙子:“俺的乖乖,大爷担心你出事,别哭啊!”
添雨梗着脖子叫起来:“我没哭!”
奶奶捧起他的脸蛋端详,再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羞羞,两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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