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文库-追问与缅怀》:
所以有一种绝望,一种在时间长河中溺毙的恐惧。这刚好是一千多年后海德格尔的一个说法,《存在与时间》里说到的,我们都是世界的“被抛掷”者,我们被父母生下来抛到这个世界上不管了,而且每个人都是必死的,所以生来就带着“烦”与“畏”,一种生命的烦恼和畏惧,所以才产生了存在感。其实一千多年以前的陈子昂早就有了类似的体验和看法。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是这样,个体生命在固执地追问永恒和无限。用个体生命来丈量一切,自然就出现了一种悲剧性的体验。这类诗中的完整长度的追求,其中的个体经验的完整性,一个人从生到死,有不断轮回的完整性,投射到小说叙事里面,就幻化为这样一些情况:《水浒传》里面的由聚到散,《三国演义》中的由合到分,或由分到合,《金瓶梅》中的由色人空,《红楼梦》中的由盛而衰……
这些典范的模型说起来都是很复杂的话题,我们以《红楼梦》为例,这部集大成的奇书,可以说隐喻了中国人的时间观、生命观,我们每一个人生来必将面临一个由聚到散的悲剧体验,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是这样的。为什么说“片断的时间容易产生喜剧”?当我们年轻时,想想我们整个家族的记忆,会感觉到你的身体在不断长大,世界由远而近,你可以拥抱它,拥有它,这时你的父母可能正处盛年,你的祖父祖母还都在,过去人还会有很多姨妈、姑妈、舅舅,乃至表亲与叔伯等更多兄弟姐妹——就像《红楼梦》里描写的一样,其实说到底每个人都有一部《红楼梦》式的记忆与经验,你的家族曾经的繁华会在你年龄渐长的时候逐渐离你而去,聚的结局终将是散,所以悲欢离合的完整性,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诗学或者是中国美学的体现。
类似《金瓶梅》这样的小说,会稍显抽象一些,讲的是“由色人空”的故事。当然这个“色”不只是欲望意义上的色,它指的是佛学意义上的色,色即万象,而“空”是世界的本体。“色和空”之间是一个表里关系,也是一个因果与轮回的关系。西门庆用他全部的财富和身体作为资本,永无餍足地占人妻女,他一生就像一头发情的野猪到处糟践东西,这是色;但这个人最终将怎样?小说安排他纵欲身亡,将小说最终又变为一个训诫叙事,是为空。如果我们不将这个过程看作一个道德化的命题,那么每个人其实都会有相似的经历:年轻时血气方刚、欲望旺盛,等到年纪大了,身体衰败,便成了“鸟之将亡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变成了“道德文章”。这是一个中国人,我们所设想的普通人的生活逻辑或者生命逻辑。
《红楼梦》是集大成者,集各种完整长度于一身的典范,我把它归结为“由盛而衰”的叙事,或者也可以叫作梦模型、梦叙事。今天人们都在说“中国梦”,我们说的是梦的另一个隐喻。梦通常指向两个方向,一个是无限美好,即说不出有多么美,诸如“梦之队”“梦工厂”“梦幻组合”云云,夸张的是梦的不可限量、未可知性;另一端指向的则是幻灭。所谓黄粱一梦、南柯一梦、终究要破产的梦。关于梦的修辞,在汉语里面是非常丰富的,而《红楼梦》大而言之讲的是繁华之梦,一场幻灭的人间繁华之梦,宽广的楼宇、大家族的生活、钟鸣鼎食、妻妾成群这样的繁华终将落尽。
这样一个家族之梦,暗合的是个人经验中最终的幻灭感,即刚才所说的,每一个个体的生命记忆中都充满了幻灭。小说的第一回就已经哲学化、纲领性地把他的时间观、历史观、生命观、美学观做了集中交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繁华之梦终将变成一个大荒凉的幻灭之梦。也就是说,必须要叙述到终了,一旦叙述到终了,那就是一个“长恨歌”式的叙事,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们其实可以把《红楼梦》和《长恨歌》这样的叙事搁在一起来讨论。我做了一个模型,是一个整体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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