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獭祭而成到信手拈来
何谓“獭祭”?水獭捕鱼,依次陈列而食,如祭祀祖先,称“獭祭鱼”(载《礼记》)。李商隐排列古书,慎重推敲成文,后人即以集素材而成的作品,谓之“獭祭”。
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个人学画的经验。在学习工笔花鸟画阶段,从临摹到写生,收集了许多素材,包括双勾粉本、白描、工笔淡彩、工笔重彩、写生资料等。当时在上海的主顾,主要是一些商人,他们喜爱的是工笔花鸟草虫,要求所谓“三多”:画得多,题句多,图章多。商人要画就像买小菜一样,要多多益善,满满一篮,画了鸟再要加只虫,他们才会满意。穷画家碰到这样的主顾,为了生活,只得迁就他们。解放前根本谈不上什么发挥个性。作为文人雅士的写意画呢,寥寥几笔,只配送人,而且只配送文人,偶尔出现在国家办的大型展览会中。拿这种画来卖,是要饿肚子的。
历来穷画家,浙江人称之为“丹青师傅”,也有人、山、花三行,相传是“吃饭面孔”(即喜神),“饿煞山水”、“应酬花卉”。只有画人物中的“面孔”,可以靠此吃饭。拜师学艺,首先是学会画喜神。在旧时代,家里死了人,不论贫富贵贱,都要请丹青师傅画一个遗像来纪念。画像是丧葬项目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行当,所以也可以说是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尽管给一般文人士大夫瞧不起,但是穷画家有饭吃,确是一个事实;有工作可干,可以解决生活问题。清代名家如罗两峰、任伯年、萧山三任,连齐白石在内,都曾依靠画喜神来过生活。拜师父的时候,要帮助师父画喜神的衣服冠带、地毯等刻板的背景。满师后自己收了徒弟,也如法炮制。学徒是“帮三年,学三年”,和别的行业一样。丹青师傅的生活来源,就是依靠画喜神吃饭的。有空余的时候,也偶尔画些写意花鸟画送送人,这种写意画称之为“散作”,意思是闲散的作品。对画人来说,暇时散散心来陶冶性情,要“等米下锅”是不行的。穷画家一旦成名之后,才能够依靠“散作”卖画过活。任伯年、任渭长、任阜长、任立凡都属于丹青师傅之流。齐白石早年也画过神像。罗两峰是否画过神像,在《随园尺牍》中也说明他为袁子才画过“行乐图”的。
到了“五四”之后,艺术学院、美术专科学校相继兴起,中国画的出路问题也起了一个大变化。图画、手工、音乐等行都有教师可当,学国画的穷画家也能在美术学校或其他大专学校,即惟初高中的学科中,也可以在选科中担任教师。穷画家的地位,从丹青师傅渐渐转变为艺术老师。生活是清苦一些,但是进修时间多了。艺术活动也有了一些保障。
在抗战期间,江南一带,收藏家的书画大批流人上海,我有机会见到了许多古画真迹,做了不少临摹和研究工作。同时.要画工笔花鸟画,必须对景写生,这就使我不断积累写生资料。因此,我年轻时每逢作画,桌子上总是摊满着画稿和素材。没有这些素材,没有这些生活的积累,我是画不出什么东西来的。这可以说我早年作画也是“獭祭而成”的。
我学古画是从明清入手的。在拜师访友的过程中,我重点学习了周之冕、陈洪绶、林良、吕纪、新罗、南田等人的表现方法。明人的画既重规矩法度,又讲究韵味,格调很高。周之冕创勾花点叶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兼工带写的表现方法。老莲擅长工笔,但并非一工到底,线条变化极有韵致,是一种写意的勾线方法,在同一画面中也穿插些点垛法,有浓厚的装饰情趣。林良、吕纪是一种粗笔双勾画法,偶作大幅。林良用笔更见雄健,很有气势。
清代华新罗、恽寿平、王忘庵等人的画,工写并重,既有工笔的工整艳丽,又有写意的潇洒遒劲,特别着重画面色彩的运用,艳而不俗,清而味隽。与大写意相较,虽不够简练,但极讲究笔墨的变化和韵味。新罗的画,遒劲而挺秀,章法空灵,造型严谨,他取法宋人,而又超脱宋人刻划的束缚;用没骨法写翎毛草虫,是他的创造,较周之冕又推进了一步,可以说他第一个解决了工写统一的矛盾关系,因此他的画给人以明丽秀润、生趣盎然的清新感觉。
以上明清诸家那种工中见写、粗细相间的表现风格,对于我从“獭祭而成”过渡到“信手拈来”有很大好处。P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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