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的大海
即使过去许多年之后，岁月的风尘模糊了许多记忆，那个灼热的夏日午后，那片寂寥空阔的海滩，那个少年用心修筑堆砌的海滩城堡，依然深深镌刻在倪国岭的记忆里。
那是大海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揭开神秘的面纱，像揭去盖头的新娘，在一个乡下来的六岁少年面前，展现她令人神往的容颜，裸露她的激情四射和放荡不羁，澎湃她的诡谲莫测与瑰丽多姿——阳光下，那一汪激情澎湃、无边无际的蔚蓝，狂野不羁地喧嚣着、躁动着，开锅似的咝咝泛着泡沫，沸腾着从遥远的天际汹涌而来。蓝色绸缎般鼓荡抖动的海面上，蜃气迷蒙，被阳光映照得闪闪发光。一道道叠起的涌浪，像高高隆起脊背的怪兽，鼓耸着嶙嶙肋骨，喷吐着泡沫，咻咻喘息着，张牙舞爪地咆哮着，一次又一次地朝岸边扑撞、噬咬，俨然要将整个世界活生生吞入腹中。
少年被突然呈现在眼前雄浑壮阔的气势所深深震撼，禁不住浑身微微一颤，惊讶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就是他一直憧憬向往并无数次幻想过的神秘的大海呀！
这是1954年的夏季，倪国岭刚刚跟随母亲，从千里之外的冀鲁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小村落——高伊范村，随军来到青岛。那年，他只有六岁。父亲是青岛航空预备学校飞行大队第一中队指导员，部队驻扎在一个叫沧口的地方。妻子和儿子的到来，无疑加快了他的生活节奏。除了整天忙于开会学习和训练，还要挤出时间安顿新家，购置必要的生活用品，联系接洽儿子的上学问题，几乎无暇顾及母子俩。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打一进军营，就扎起围裙，挽起袖子，当仁不让地担负起家庭主妇的责任，她吩咐男人说：“你忙你的，家里有俺，你甭操心！”随后动手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又是洗又是刷，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在门前拉根绳子，把洗干净的衣物晾晒起来。
他们的新家，是一个类似地堡的半地上半地下的防空洞，从外面看上去，就像雨后拱出地面的蘑菇顶。那时，营区里每个带家属的干部，都有一个这样属于他们的安乐窝。顺着门前的粗粝石阶走进去，里面却别有洞天。防空洞里一应俱全，且冬暖夏凉。爸爸开玩笑说：“这是真正的洞房。”母亲羞赧地斜一眼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地猴儿钻洞口。不图别的，就图个一家人能在一块儿。
少年第一次见到这种别出心裁的建筑，既兴奋又好奇，他忍不住在床上打滚翻跟斗。母亲警告说：“没正形儿，不脱鞋上炕，看我不打你。”少年毫不收敛。爸爸说：“随他闹去。”母亲说：“就你惯他！”
这个从遥远的乡下来的孩子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半隐半露的洞穴，就是他的新家。他睁大一双充满疑惑好奇的大眼睛，像一只机警的小动物，里里外外用鼻子嗅着洞穴的气息，然后从洞口探出头来。阳光火辣辣地泼洒下来，空气又黏又稠，散发着满是泡沫的玉米粥似的气味。这是座形状酷似一簇蘑菇的地堡，仿佛正强劲有力地从地下顽强地拱出来，圆形的盖顶充满某种原始宗教般的威仪，在肃立祈祷的绿草灌丛中，散发出嫩草般诱人的气味。孩子恍若听见来自家乡小河边山羊带着新鲜草汁的咩叫声……那是鲁北乡村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就像乡人口中随便哼出的无名小调，静静地流淌着。河边青草鲜嫩，少年把羊赶到河边的草地上，或坐在柳荫里吹着柳哨看羊吃草，或跑去水边甩着瓦片“撇梨花”。婀娜的河水像柔媚的飘带……河水干涸的季节，河床上会卷翘起鱼鳞似的泥片，看上去就像一道丑陋结痂的伤口。庄稼人的嗓子也哑了，少年常听到女人站在房顶上，一手叉腰呈端把酒壶状，吆鸡骂狗。村人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没了歌声的时间，女人的骂街就成了一种抑扬顿挫的旋律。
就在少年里里外外打量着这个形状有点可笑的洞穴时，好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女人说笑着走了过来。
女人们是最适宜群居的，她们充满了快乐。听说来了新邻居，左邻右舍的婶婶阿姨像鼹鼠一般从各自的洞穴里钻出来，纷纷过来探视，向新搬来的倪指导员的家属祝贺问候，联络一下感情，因为她们很快就会形成新的同一阵线，彼此的接纳照应必不可少。她们带来各种炊具、蔬菜、油盐调料，相互寒暄着。这些军嫂们受到军营的熏陶，无形中性格也变得豪爽起来。说话快言快语，行事干净利索。母亲起初还有些拘谨，受这些姊妹们的影响，很快也变得开朗起来了。她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音，彼此谈着日常琐事、柴米油盐，甚至男人的性格脾气，吵架拌嘴也毫无顾忌地作为话题，叽叽喳喳，不知为什么突然会咯咯大笑。最终，她们的同感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时间，操着各种腔调的女人们的说笑声充满蘑菇顶的小屋子，少年只觉得耳朵一阵嗡嗡乱响。
少年正是烂漫顽皮充满幻想的年纪，在屋子里自然待不住，便独自跑出去。虽然母亲再三叮嘱，不许到处乱跑，他还是像一只懵懵懂懂的小鸟，在军营里扑扑棱棱四处乱飞乱撞，哪能关得住呢？
说起来，整个营区的建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可以说平平常常。没什么高楼大厦，几排低矮的石砌营房，错落不规则地排列着，有的竖着高高的烟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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