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里的袒露
一棵老树,站在半截土路旁,残断的枝丫堪堪挂住新霜,许是死去多时了。周遭天光尽洒,一片枯白,想必无人前来为它送葬。只有山亭中朽断的廊柱无言做它陪衬,任山风冷冷吹去,剥蚀了此刻,乃至更邈远时光里的全部色彩。
这是友人微信朋友圈里的一张照片。友作诗配图,题为《故乡》。我的指尖曾与每个闲暇时刻无二,随之下滑,却在目睹这图景时,心跳为之一滞。
这是放水后所袒露出来的泽雅水库底部,如一团干枯的墨,洇着故乡的纸。
我说,画了?
友说,正合我意。
落笔作画之前,我忽然有了想走近这棵老树,用指尖去触摸它干枯残骸的强烈愿望。于是,一个云雾蒙蒙的春日,我闯入泽雅水库,在它的前世和今生之间流连忘返。
大凡水库,碧波深潭之下,必定会藏着些许历史。被它埋去的往事于水底悄然成珠,或是曾经巷陌,人烟来往的繁华热闹;或是曾经郊野,四季轮转的晴雨无常。哪怕是无人到访的荒僻之所,也有山中居民劳作嬉戏。所谓“好”“坏”,都是故乡。
泽雅于我而言,不算陌生,自小时便不断地经过。它供我走亲、歇脚,哪怕我只是单纯途经,也会得到那满山青翠的目送。因此,二十年前的山村,到后来水库建起后的湖光万顷,我都熟悉。只是,一两声感慨仍难自抑——终是物非人非。 远远观之,呈现于眼前的泽雅水库,只见库不见水,唯有一股小小水线,在地下低洼的河道里蜿蜒,像一条爬行的蚯蚓。那是曾经的溪流。往日被水浸漫着的山体,如今在暗淡的白日里暴露。山顶绿丘沉郁,其下泥壁土石便格外嶙峋怪异,了无生气。时下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水库的水位怎会如此之低?水去哪儿了?问过村人,原来是水库特意放水,正修建排沙洞——原来是水库老了,亟待一场手术。若在水库修建之时便做好准备,今日又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很多属于过去的问题,会在今日得到答案,对与错,时间会给出公正的判决,只是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顺着遗留的山路走下去,深入一个水库的内心世界。山风吹散了云雾。此时,我置身于水库之半腰,放眼望去,整个谷地一览无余。低洼处尚有水波潋滟,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安然静坐,偶尔一只白鹭翩跹而过,竟也有着几分岁月安好的静美,仿佛这里千百年间向来如此,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山坡上的梯田里,居然有几处紫云英成片成片地开着。穿插于梯田之间的石头小路,是我们这代人熟悉的笨拙模样,每一处凹陷和突起,想必都承载过无数辈农人的足迹,却在水退去后,至今坚实完好。路边时见闲花盛放,杂草摇曳,随便哪处断壁裂缝,都能见到小草努力探出的笑脸。这些让人无法回避的小生命,在脚边一路跟随,顽强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可是被水浸泡了十八年的水库底下啊,曾经的种子,居然还能再次发芽生长。这让我想起那些从此处移居出去的人们,他们也能像这些小草小花一样的茂盛茁壮吗?
和这些鲜活的生命形成对比的,是到处散落的枯树桩。被水浸泡后腐烂的树桩,有着黑灰色的皲裂表皮,如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被岁月遗忘般安静地坐着。时间是一把锋利的刻刀,刀刀入木三分毫不留情,但却能让你感受一种唯有时光才能赋予的厚重之美。超越了所谓“生”和“死”,在风中袒露的,是你自己因之震荡的情绪。
终于路过友人镜头下的那棵枯树,当我的目光不再注视手机屏幕,而是仰头瞻望那粗壮的枝干,它的孤寂与坚韧才扑面而来。我看见它千疮百孔,却仍如守护神般屹立在家乡的地老天荒。这是村口的风水树吗?如果是,也算是尽忠职守、死而后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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