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警故事(三)》:
“天哪,我该怎么办呢?”小娥嘴里吟祷,两行冷泪滑下脸颊。但她的细语立即被床上废人的狂吼顶了回去,萤火似的被踩得无踪无迹。新房郁结无奈,死气沉沉,像个墓穴。隔壁是刚送走亡人的婆婆,压抑的哭声像一群蚊鸣绕梁不绝,丝丝入扣地敲击着她的心。小娥受闷不过,拉开厚厚的窗帘,透过暗红的双喜看到两个蹲着的黑影。田野和田旷蜷曲起优美颀长的腿,却藏不住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上身。檐廊外,挤挤挨挨的青蒿凝滞静默,挂露成泪。淡绿的蒿穗铺陈绵延,仿若静水微澜的深潭。
这一夜后,小娥不再唱歌,偶尔内心冲动,也只在心里吟哦,脸依然白皙却少了生动。还好有苗良军的叔父眷顾,她在家门口开了家小卖部,仍可暂别农活。但贸易公司不久就改了制,叔父成了下岗工人,超市替代了供销,小娥夫妇终于无以为计,这是后话。
小卖部刚开,生意十分红火,远在沟谷村的田旷、田野日日要来买东西,而且一逗留就是半天。
看着不再唱歌的小娥冷肃的面孔,田野急得抓耳挠腮,带着买货的人起哄,插科打诨:“不买了不买了,苗嫂,唱一个!唱一个嘛!”
苗良军带头鼓掌:“欢迎小娥同志给我们表演一个《甜蜜蜜》。”
围着的邻居连声叫好。小娥仍旧不唱,场面冷了下来,邻居渐渐离去。
这时,田旷出来打圆场,说:“不想唱就不唱,不唱同样逗爱。”
田旷这么说,是出自真心的。但田野却觉得田旷矫情,想显示自己风度多么优雅。
两人争吵的时候,小娥却低头与苗良军商量了一下,将辫子一甩,开始唱:“酒宴嘛,搬上来,客朋们笑颜开,小母家为你歌一曲,诉一诉我的情怀,一愿嘛,你常来,二愿嘛,青常在……”歌声缭绕,遍野感动,天净风清,阳光明亮。远远近近的村民又聚了过来,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好似来自天堂的声音。小娥粉面凋零,珠泪点点,邓丽君的柔婉在小娥嘴里变成了悲凄,浸透着哀哭和死亡的气息。小卖部的门楼,似乎不是在做生意,倒像是办丧事。田旷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预感,像清明的山火一样,熊熊燃烧,把他埋葬的心思照得一片雪亮。
一曲终了,小娥心绪晃悠,情思逸飞,不觉把手伸到了柜外。男人们看着那一双粉琢玉雕的小手,魂都丢了。田旷大胆地、轻轻地握住小娥那双交叠的小手,像捧住一团轻柔的棉花,轻轻地送回柜台。动作很轻很柔,也很短暂,小娥反应过来时,田旷已经完成。小娥惊悸地缩手抬头,田旷也正抬起头来,这使他清晰地看到了小娥的脸。那张脸红润光滑,像母鸡腹中正在孕育的胎蛋,乌溜溜的眼睛波光潋滟,反射出烈烈红光。田旷吓住了,他的身子晃了晃,退了一步,却又见那红光很快黯淡下去。小娥垂了头,笑了,像一朵鲜花瞬间开放。
很多年后,田旷仍记得,小娥这一笑,原本黯淡的小卖部突然亮了。他站在火山口般的恐惧,也消散无存。小娥轻启红唇,贝齿微露,脆生生地说:“谢谢!”小娥的音调很低,却声色清亮,像黄鹂鸟儿的和鸣。田旷只觉眼前晶莹一闪,在那声音里迷失了。因为握了一下小娥的手,因为她的一颦一笑,唤醒了内心里创造新生活的伟大梦想,他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改变了许多他人的一生。
苗良军与苗荆的屋仅隔着一条长满青蒿的檐廊,门对门,窗对窗。苗荆有个妹妹叫苗莉,长相一般。谁都没有想到,田旷会与她走到一块儿。
元宵节前的一个下午,乡间油菜拔枝展叶,早春的花从泛青的草地上一星一点地探出头。苗莉独自逛街回村,正愁着东西买多了提得手酸,田旷从出镇的路口闪出来。东西全到了田旷背上,苗莉两手甩甩走在前面,看天天蓝,看水水清,春风轻吹,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
青蒿镇到鲤溪村有十几里地,全是人迹罕至的小路,田旷想再多等几个村民同行,苗莉拍拍他的肩,笑着说:“怎么,怕啦?”田旷怕什么,他还独自进山捕过獾呢。后面的苗莉拉了他一把,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柔柔的感觉冲击他的脑海,还有苗莉光洁润泽的脸和颈脖尽在眼前,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田旷提着东西的手微微冒汗,他把腰板挺得笔直,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在苗莉的脖子下停留太久。
“碰到你真好,谢谢你。”苗莉真诚地说。
田旷高兴起来:“那你怎么谢我呢?”
“嗯,”苗莉歪了歪可爱的小脑袋,“我会唱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
“好。”田旷心里略略有些遗憾,她要是小娥多好!
不过,苗莉毕竟是初中文化,拉开嗓子有板有眼:“……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开放的花蕊,你怎么也流泪……”
那天,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田旷和苗莉走了三个小时。两人走走停停,田旷为苗莉摘了一束又一束迎春花。初春的望云山入夜还是寒的,太阳一落身上就觉得冷。田旷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苗莉身上。月亮出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看,月光多明亮!”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然后同时哈哈笑起来。明丽的月光铺了他们一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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