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与心事
陈丹青
你有过瞢忪发呆的时刻吗——忽然忆及很久前的一幕,陷入深深的、长久的发呆,没有思绪,不带情感,只是呆呆“看见”了自己的记忆——这时刻,就是老安的摄影。
太动人了。他成功地使观看者忽略,以至不发觉他的照片如何动人,就像照片中的人没发觉他。
远自五六十年代,常有爱中国的欧洲人来到北方与江南,寻找温馨朴素的人群(其中包括荷兰纪录片大师伊文思)。不用说,照相术启动的西方影像政治,早就开始了,不论作为新闻价值、历史文献,还是摄影经典,布列松与刘香成捕捉的中国时刻——1949年、1977年——最为雄辩。
老安的境界是这类精彩影像的反面。我一张张看着,想起他的意大利前辈德·西卡(《偷自行车的人》) 与奥尔米(《木屐树》)。但老安讲述的不是意大利故事,而是中国——奇怪,当他举起相机,好似并不身在“外国”,看“外国人”。
如所有“文革”后头一代西方留学生那样,他游荡着,着急巡看这庞大的国家。从1981到1984年,他四处漫游,然后,在某个下午,某个陌生的乡镇,走丢了,撞见某个角落,几个人,于是站住:不像是要拍照,老安所有画面只是“遭遇”,“看见”,就像你我注意到什么时,脚步与目光,停了下来。
当然,他精于构图,精心到难以觉察。那可是欧洲百年摄影的观看基因——
譬如,远远的堤坝露出几面船帆,但他并不拍摄江面;在八角形窗格外,正好有张孩子脸补充了右下角;另一张照片的右角,四个烫发女子的背影正看一位在墙顶险步挪移的男子,左角,谢天谢地,有位正面男子挽救了构图。
老安摄取的景别,半数以上乏味到令人心痛。在一座酷似意大利经典《天堂电影院》的乡县电影院,竖着八十年代准许放映的外国片广告,一头猪,诚恳地走向空旷的影院门口。
在林中练武的僧人,在两棵树间的土墩上张望远处的农夫,构图多么好啊。
但老安在他的梦游中随时机警。有时他像走错房间,一对母女正在里面吃饭,或者,在茂密枝叶间忽然发现两位高居屋顶的恋人,我猜,当他摁下快门之际,心中窃喜。
他喜欢拍摄人群的聚集——就像中国天天发生的那样,不知为什么聚集——各有各的完美布局。茶楼、牌房、啤酒屋,那些刚刚准许打扮的年轻人幸福地坐着。是的,他总能抓住中国式幸福,连橱窗里的塑胶模特也凝着八十年代的幸福微笑。
那时我已离开中国。但他拍摄的场域、人群、穿着、神情,再熟识不过:我就是其中一位,带着第三世界的无知,去到纽约,想念宁静而破烂的祖国——现在那个中国再也没有了,我明白为什么当初老安要来中国的乡镇角落,踟蹰发呆。
倘若我没猜错,老安在七十年代后的意大利与西欧,不再能看到他父祖辈生活中的大面积淳朴,看到他这批照片中的眼神。那位备受中国人指责的安东尼奥尼,恐怕是老安的前辈,而在二战中来到中国的左翼则是安东尼奥尼的前辈。
我希望这是妄猜,我所迷惑的是:为什么动人的中国影像多数是西洋人拍摄的?而当老安看着中国的百姓,他的目光为什么就像看着他的同村、同乡、同胞?
这目光深深打动我。我不记得哪位欧洲摄影家有过这样无间隔的目光,布列松、刘香成、安东尼奥尼,似乎都做不到。同时,这目光困扰我:当老安在中国游荡时,显然怀着一份意大利心事,那是部分欧洲知识分子的世纪心事。似乎要去别的国家,他们才能恍然追寻前现代记忆,作为替代物,那时的中国,大幅度展开了他们的前世。
八十年代的市民婚庆,盘桓郊野的恋人,午后闲坐的姑娘与小伙子,一条可能走不通的深巷,还有,和意大利穷乡几乎一模一样的庄稼地——多么贴心的目光,满抱同情,爱,甚至,温暖的羡慕,老安好似巴望乡亲们允许他介入,带他玩,将这位老外视为自己人。
布列松曾说:他到过的每个国家都让他想要留下,过一辈子。我愿相信这真挚的一念。老安的目光有这个意思吗?我在他的照片中处处读到这一念。据说他在中国混了四十年。天哪。这是善良引发的病症吗?欧洲人才会有这种病,病到疯狂的边缘,一种被罗兰·巴特在《明室》中称为凝视照片才会发生的疯狂。
说实话吧,十多年来,我也感染了这种病。和老安当年寻来中国一样,如今我每年要去欧洲——随便哪个国家,最好是意大利——待一阵子。我的前半生图景已交付老安的照片,说来荒谬:若要获得八十年代的部分眼前幻觉,在我,只有一个去处——并非仅仅为了艺术——远未被现代景观淹没的欧洲。
相信吗,在费拉拉、奥洛纳堡、圣吉米亚诺,我随处遭遇老安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所目击的老街深巷,无所事事的人,尤其是,纯良的眼神。老安会同意我的感触吗?但他一定同意,他用镜头饥饿吞咽的那个中国、那些中国人,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这是家国之感与时代巨变的错位,抑或我与老安的彼此错位?倘若当年他曾拍摄过我,我根本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更不明白自己。人需要被他人,被异域提醒,老安提前用摄影扣留了永逝的八十年代。1983年、1986年,伟大的贝托鲁奇,伟大的帕瓦罗蒂,先后来到中国——那时,老安已是资深的游荡者——我记得贝托鲁奇说,最吸引他的是什么呢,是满大街前消费时代的脸。
老安爱中国。我爱意大利。在异域游荡着,揣着相似的心事,我们各有各的乡愁。
礼貌的距离
刘小东
老安的中文好到只说半句,嘟嘟囔囔的,该笑的大家也笑了,该传递情感的也递到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在北京东郊做了近十年的邻居,那是一小片无产权的村里的宅基地,十来个朋友家家盖起了房子。老安跟我们中国人一样,冬天运煤取暖,夏天纱门防蚊。不一样的是开车速度,我们小区出门就是臭水沟边上的水泥路,这条路比小区稍高,他开着小菲亚特冲出院门会在半空中转弯,简直是法拉利的劲头,像憨豆先生的人与车化为一体了,当然他们长得也有一点像。
我们中国人都知道这种无产权的私建房会有许多麻烦,我们周旋其中、苦不堪言。与当地人有时称兄道弟,酒肉成泥,有时还得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所以也真是很难维持正常的人与人关系。后来我和部分家庭搬离此地,老安没走,就像他平时开会时表态一样,“其实这样也挺好”。时至今日,他依然在这里养育子女忙忙碌碌。他的言行保持着友好礼貌的距离。
是的,当我们看到老安的照片就会体会到,这礼貌的距离不仅是他个人道德上的,也是他贯穿始终的美学原则。
这本书的名字叫《稍息》,我们“立正”的时间太久了,是该“稍息稍息”了,真是妙不可言的书名。它收录了老安自1981至1984年的部分照片,当然在此之前之后他都在拍摄着。
老安在中国,从南到北,从天亮到天黑,从农村小镇到帝国都城,无论是空净的山水还是人物众多的景观,他的镜头不温不火,所有的脾气都在镜头纵深中产生,那是镜头里的客观事物与人物所能给予的最大能量。玩耍戏闹的儿童,身体裹着素衣的青春,祥和憨态的老人,以及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一车一楼,都渗透出有心无意的幽默,世俗生活的活力。这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记录,也不仅仅是好奇之眼,而是每一张照片都让观者顿悟,见智见仁。时间愈久愈加沁入心脾。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眷恋不过就是因为此种心境。
老安从来不骚扰他眼前景观,从来不把镜头推得更近,从不把自己的欲望表现在前。老安总是保持和物象间礼貌的距离,摈弃滥情、摈弃抱怨、摈弃明辨是非,像个过来人,不愤怒、不嘲讽,也像一只蝴蝶轻轻飘过人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给我们自省、自悟和眷顾。
老安的痕迹轻松自如地与宋元时期的美学相连,也轻松自如地渗透着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美学的光芒。
单从图片对于人的意义来讲,有时我想为什么那么多外国人给我们留下的中国影像如此令人回味,大到安东尼奥尼,小到普通日本人,乃至今天的Andrea Cavazzuti(老安)。也许他们是过来人,他们知道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人类付出的代价,知道这个时期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什么是转眼即逝的,什么是对将来有意义的。
说到意义,阿城在1998年写的《画外话》艺评中道出启发性答案,他说:“生命本身是无意义,如果生命本身有意义,我们还替它找什么意义?意义只在于我们的寻找。”
因此,老安的图像的意义也许值得我们去寻找。
目光与心事 / 陈丹青
礼貌的距离 / 刘小东
稍息:摄影的暧昧瞬间 / 顾铮
老安在中国的最初岁月:1981—1984 / 奥利沃·巴尔别里 (Olivo Barbieri)
稍息:1981—1984年的中国(图版)
气呼呼的小词典 / 老安 (Andrea Cavazzuti)
照片的看头 / 彭磊 冯梦波 老安
代后记:中国之后是岔路口 / 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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