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何认识鲸
我呆坐在散落着无数碎冰的海上,碎冰随着海浪的缓慢波动而起伏。我们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在威廉敏娜湾寻找座头鲸,我们的橡皮艇在高耸而锋利的巨大冰山之间穿梭,每一座冰山都犹如一座翻倒的大教堂。现在我们停下来,关掉引擎,静静地听着一头约36吨重的鲸游向水面,发出悠扬而响亮的呼吸声,这样的呼吸声意味着我们接近目标了。我们来到南极,来到地球的末端,只是为了将可移除的标记安装在这些庞大的海洋哺乳动物背上,但是我把我们在南极的工作想象得太简单了。当我们坐在露天小艇上等着的时候,我越来越感到我们的脆弱,小艇漂在布满碎冰的海上就像一粒微尘。“别摔下去了。”此时我的朋友兼老同事阿里·弗里德伦德尔面无表情地说。
我努力地回忆我们已经离开“奥特柳斯号”多久了,“奥特柳斯号”是我们的母船,比这艘小艇要大得多,具有防冰的钢制船体。我们的四面八方都被冰原岛峰的景色所包围,锯齿状的岩石尖顶穿透了周围乳白色的冰川顶部,在冰川与海面相接之处,呈现出冰雪峭壁耸立在海湾上的景象。在没有人的大小当参照物的情况下,这些景物看起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冰、水、岩石和光组成的超自然景色不仅弯曲了我的视线,还扭曲了我对距离和时间流逝的感觉。
如果你将你的左手握成拳头,那么你竖起的大拇指就是南极半岛;而你的拳头则呈现出南极大陆的轮廓。杰拉许海峡是沿着大拇指(南极半岛西部)外侧延伸的其中一段内部通道,而威廉敏娜湾在杰拉许海峡的尽头,围出了一处粗糙的“死胡同”。杰拉许海峡是鲸、海豹、企鹅和其他海鸟的分布热点区,威廉敏娜湾则是这一热点区的靶心。所有来到这里的动物都想要将磷虾纳入腹中,磷虾是一种小体形的甲壳动物,是南极海洋食物网的核心。现在再看看你的手:一只磷虾大概只有你的大拇指那么长,鲸之所以捕食它们,是因为这些磷虾在南极的夏季会聚集形成庞大的群体,或称为“集群”。在适合的阳光与富含营养的海水的共同作用下,密集的磷虾团会形成一种超级生物体,这种生物体可以绵延数千米,每立方米的海水中都有上百只磷虾。以某些标准衡量,磷虾的生物量比地球上其他任何一种动物的生物量都要大。而这个富含卡路里的群体正潜伏在不远的某处,就在我们的船底下。
哪里的磷虾产量充足,哪里就会有鲸,但是研究鲸类的最基本问题在于,我们几乎见不到它们。除了它们浮出水面呼吸的时候,或是我们潜水的时候,我们才能以有限的方式去寻找它们。鲸天生就是神秘的生物,我们的许多工具都无法测量它们的生命参数:它们穿越整座海洋,潜入光所达不到的海洋深处,它们的寿命与人类持平——甚至更长。
在威廉敏娜湾,我们的目的是将一个光滑的塑料标记粘在座头鲸的背上,来记录它的声音、影像、它所在的水深以及它的速度变化,甚至记录它的俯仰、摇摆或是滚转运动。我们的标记会通过时间戳的方式为我们提供关键信息,能体现座头鲸如何与环境互动以及它们如何摄食磷虾。阿里和他的同事已经沿着南极半岛给鲸打标记并追踪这些鲸将近20年了,他们根据磷虾团的密度、水温、日光和其他变量的变化绘制鲸的运动轨迹。气候变暖导致两极的温度上升得比地球的其他地方都要快,因此每年都有必要重新绘制轨迹。
我坐在小艇的边缘,阿里正站在小艇的前端扫视水面。我们计划的行程多达数周,而此时距离行程开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一开始我们对尽可能多地给座头鲸安放标记充满希望——因为在理想情况下,座头鲸会集群觅食——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收获寥寥。阿里僵硬地站着,像是一座装饰船头的雕像,他的怀中抱着一把6米长的碳纤维杆。杆子晃动着,节奏和涌浪一致,而在杆子的末端,是泪滴状的标记。我望着天空,云朵在我的头顶缓慢移动,在水面上映出斑驳闪烁的光影,我在想,地球上是否还有其他像南极这样陌生的地方。突然,一声响亮的汩汩声打断了正在发呆的我,接着是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水汽的轰鸣声。一头鲸呼气时喷出的喷潮出现了。
我们知道,接下来马上会有更多的喷潮出现。通常一群座头鲸会一同浮出海面呼吸,有时它们的动作同步或只隔几秒钟。它们通常排成一排,在潜入水中之前连续地呼吸几次——除非它们睡着或是真的没力气了,否则鲸似乎宁可待在水下也不愿意留在水面。鲸群成员之间的呼吸紧密协调,这或许与它们想要最大限度地增加待在水下的时间有很大关系,在水下,它们合作觅食,躲避捕食者。一些物种以亲近的家族谱系为单位集结成群,共同迁徙或狩猎;而另一些物种,例如我们面前的座头鲸,则形成暂时的团体,似乎它们之间的相遇只是偶然事件。
“哦!这才对嘛。”阿里喊道。座头鲸呼出的水汽在冷空气中缓慢散去。阿里指着距离小艇十几米远的一小片水面,那里与水面上的海浪相比显得十分平静。这其实是鲸的尾印,尾印暴露了鲸的踪迹,它在我们小艇下方看不见的深处。单片的尾印张开,变成了好几片,每一片都有我们的小艇那么大,尾印从深海抬升起来,旋转并伸展成光滑的百合花瓣形状。我们是对的。“它有伙伴。”阿里说。在没有回声探测器的帮助下——回声探测器在探查鲸的踪迹的同时,也会暴露我们自己的位置——我们利用水面上短暂出现的图案观察它们的路径。
我们启动引擎,稍微向前开了一点,开过了尾印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几秒钟后,就在一瞬间,一对巨大的鼻孔鼓出水面,发出了雷鸣般的声响,喷射出一道掠过我们的水雾。一片背鳍浮出水面,紧接着是第二道和第三道喷潮的出现。“在最后这头鲸后面减速停下,在它们潜下去之前大概还会呼吸三次。”阿里喊道。
我们追踪着这群鲸里的落后者,操纵小艇航行至正确的位置。当我们驶近这群庞然大物之时,阿里在船头俯下身,将杆子伸出去,让带有标记的末端位于背鳍前方。接着,阿里果断地将杆子的末端向着鲸的背部发射出去,标记的吸盘令人满意地重重扣在鲸的皮肤上。当我们把杆子拉回来时,这头鲸转了个身潜入水下。我们停下动作,等着它再次出现。当它再次上浮时,我们看到了它光滑发亮的背上附着霓虹色标记,于是我们欢呼了起来。那头鲸在吸入最后一口气之后,把它那宽得吓人的尾叶伸出水面,然后和其他鲸一起潜入了翡翠绿的黑暗之中。阿里冲我咧嘴一笑,略带得意地通过无线电回复“奥特柳斯号”:“打上标记了。”
给鲸打标记就有点像在鲸的背上粘一台智能手机,当然了,首先你要有充足的条件能接近这头40 吨重的哺乳动物。就像你的手机一样,标记也能录视频、追踪地理位置、自动旋转图像,只是这些功能都被置于一个微小、实惠的装置中,这个装置能够集录像、GPS 和加速度计为一体。如此与手机相似的技术,已经推动了一场认识动物如何在它们的世界迁移的革命。科学家们称这是一种生物信标跟踪记录的新方法,这种方法已经引起了生态学家、行为生物学家和解剖学家的兴趣,他们都对动物的空间和时间迁移细节好奇不已。生物信标跟踪记录对于揭示那些难以研究的动物每日、每月甚至每年的曲折路程来说十分重要。将标记粘在企鹅、海龟或是鲸身上,就有机会了解它们如何游泳、它们吃些什么,以及它们做的任何事情。毕竟海洋动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水下,我们观察不到。
研究鲸类的活动轨迹与研究陆地上或者海洋里的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的活动轨迹完全不同。为了了解野外的鲸类,研究人员需要花大把的时间待在船上,把标记粘在它们的背上,在水下滑动摄影机,或是操纵无人机从它们的上方观察——前提还是你足够幸运能一开始就遇见它们。生物信标跟踪记录帮助我们克服了在野外遇不上这些动物的难题,通过标记,我们可以远距离观察这些动物的生活,我们的感官延伸得比长焦镜头更远,能够更亲近、更细致地了解它们。以座头鲸为例,标记记录的数据展示了这些鲸如何冲向大规模的磷虾群和其他猎物,大口吞食这些食物的场面,摄食过程还通常有伙伴协同。对于以“温柔海洋巨兽”著称的座头鲸来说,这种包围捕食的形式似乎不太符合这一物种的设定。然而事实上须鲸都是严肃的捕食者,它们并不像吃海草的海牛,反而更像狼或狮子,摄食时要运用高超的策略和讲究效率。千万不要因为它们没有牙齿,或是因为磷虾在逃命时没有惊恐地喊叫,就小瞧它们。
序言
第一章:过去
1. 如何认识鲸类
2. 无与伦比的哺乳动物
3. 骨语故事
4. 穿梭在鲸类化石的时光隧道中
5. 鲸死后的生活
6. 地质锤和激光
7. 破解“鲸之陵”疑案
第二章:现在
8. 巨兽的时代
9. 海洋中最大的骨头
10. “鲸之峡湾”的发现
11. 物理学与剥皮刀
12. 生物的极限
第三章:未来
13. 北极的时光机
14. 改变基线
15. 所有走向灭绝的方法
16. 人类世的演化
17. 鲸骨路口
后记
致谢
鲸的演化树
注释
译名对照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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