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悠悠小三峡——大宁河纪事
船老大
在巫峡口宽阔的江面上,我们乘坐的“神女四号”往北平稳航行约一刻钟,浑浊的航道由数百米宽一下子收缩为一线碧流。此时,马达声也欢腾起来。导游小姐朗声相告:“各位游客,前面就是我们要游览的小三峡,她由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组成,全长五十公里……”游客闻之,纷纷起立观赏,致使船身好一阵颠簸。
我依窗观河,咀嚼出了两种风景——长江像一个深沉的汉子,有一种古朴、雄伟、刚劲的美;大宁河则似一位纯朴的村姑,初次见面,一种清纯、野性、飘逸的美,很是让人沉醉。
蓦地,机声大作,只见船尾浪花纷飞,船体像蜗牛爬行一样艰难。我们不摸底细,一时声噤心惊。只有船老大神情专注,凝目水势,灵动超常地屹立船头,有力的双臂像矫健的鹰翅,沉稳地挥点着篙杆,精瘦的身躯前移后倾,轻巧的游船逆流左冲右突……
入得龙门峡,夹岸虽壁刃对峙,然水势平缓,一段天然绝好航道。船老大放妥竹篙,掏出纸烟悠然点上。这是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个子不高,眼大嘴阔,一副喜相。我起身请他讲讲水上故事和船谣,他笑说不会,嘴里却已挤出两句:
过了大江过小江,
大门上挂了个“摔铃铛”。
从其轻狎的笑脸上,我领悟到他是在戏谑我们坐船人。于是,我顺口接道:
“摔铃铛”就是那船老大。
单单坐在船头上。 不想,我的回敬引得他哈哈大笑,没有再做多少鼓动,他用浓重的渝东方言有板有眼地说起谣来:
请你把脸扭过来,
我们来个怀对怀。
门洞的南瓜,雾溪口的风:
枇杷洲的女子,韭菜园的葱。
我知道,这些船谣都充满着热辣辣的情感,但意思却很隐晦。请船老大解释,他则连连摇头:“是些‘骚包谣’,你们领会去,你们领会去。”
拐过一个弯,船至开阔处。船老大见岸边有一群妇女舞槌浣衣,操起竹篙“啪”地溅了她们一身水:“哟嗬……男的当铺盖,女的仰起来……”那群妇女好像商量好了的,把脆脆的声音齐整整地甩到船上:“断腰的死鬼,生成的臭嘴。”一时间,船上、岸上响起了一片善意而激情的笑声……
名山名水,大都不乏性与地域文化的结缘。性使地域文化得以延续,地域文化因性而富有特色。依了一种内涵独特的生存乐趣去做性的逗惹,也就奔而不淫、野而不荡了吧。我想,大宁河源远流长的艳情船谣,一定都是粗犷奔放而不乏柔情蜜意的。
不经意间,一个险峻逼仄的境域临近眼前。在嶙峋交错的礁石上,湍流一浪赶过一浪,惊涛一波接着一波,急浪哗哗,水势磅礴。船老大突地发声喊“坐好哦!”他自己则倏忽立起,严肃的神情与刚才嘻嘻哈哈判若两人。他转身同船尾的机手打了个手势,牢实的脚板稳贴船头,腰身一会儿弯作“弓”形,一会儿直成“一”字,随了篙力的释放,他的喉管喷出了号子:“喔唷……哟……嗬!喔唷……哟……嗬!”
声韵由低到高,音域由窄到广,深沉,凝重。当我把目光落在他负重的脚杆上时,无须再看那腿肚暴绽的青筋,无须再看那湿透的古铜色脊背,亦无须再看那刚毅的黑红脸颊,我的肺腑就已挤满了感动的分子。我感动的不是船老大用那延续了世世代代的驾船技巧承载了我们一船四十人此刻的命运。我感动的是,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大批中外游客寻觅山水清幽的今天,那么多衣着华丽、款味十足的都市人,面对野性的大宁河,不得不遽收高声、暂敛傲气,把平安的祷告寄托于频频操篙的船老大——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船工身上;我感动的是,犹如大宁河岩岸悬瀑之落差的地域、文化、人种状态的差别,在这小三峡秀美的风景里扭结、契合,没有不虞之冲突,没有心理之逆反,驾船人与乘船人实实在在地回归了自然,恢复为生命的原态;我感动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船老大在千滴汗雨、万种险象中艰难校正着生命的航程,从那矫健、刚劲的动作上,却看不出一丝苦楚和悲愁,从那豪迈、旷达的号子里,亦听不出一缕呻吟和哀叹……
终于,游船闯过了礁丛。船老大轻嘘一口长气,告诉我们,这就是有名的“银窝滩”,因为这里河床陡窄,暗礁密布,旧时一些载宝之船,常常在此翻沉,众多银子深埋滩中,故而有此好名字。P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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