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民出门/“深扎”文丛》:
母亲下葬的那天,奶奶又一次晾晒大豆,在楼顶上,她说:“我的又一个亲人走了。”她面向远方,念念有词:“他爹,这一次你又熬走了一个,因为你,村里已经走了三个男人,我都打消了他们的念头,这一次是我们的干女儿,也是我们的儿媳走了。你如果再不回来我可能等不及了。”奶奶没有想到她自己又活了10年还多,这10多年里她又熬走了村里几十个和她同龄的老人。这一天,奶奶早早把大豆搬到了楼顶,秋天的日光照着大豆,豆在楼顶倾听着另一个院子传来的哭声和哭声间隙的唢呐声,小麻雀掠过楼顶又掠过母亲的葬礼。我在悲痛之余看向奶奶的楼顶,奶奶眼前是白色的挽幛,接下来在唢呐疯吹的午后会旋起一片白幡,在瓦塘的上空飘荡。我无比悲痛的午后,奶奶在楼顶无声地哭泣,她说:“我最孝顺的女儿——儿媳走了。”后来她俯下身,手摸着楼顶的豆,几十个荷包分别压在楼顶的几个角落,奶奶抓着哗哗的大豆悲伤地诉说:“这么多日子了,我的老头他还不回来,真没有良心,真要让我失望啊。”后来奶奶数着数低头装她的大豆。我在葬完母亲后,回来的路上想着母亲的嘱咐:“孩子,你一定要多留些大豆,每年都要把你奶奶外边的那个陶罐装满,那是你奶奶的寄托,让她数着豆多往前走走。”母亲最后让我知道了奶奶的秘密。
我把奶奶的瓦罐装满了黄豆,然后她从瓦罐里一粒粒数着搁进身边的小罐,再缝进荷包,最后转移到楼上的陶罐里。在我往瓦罐里倒黄豆时,奶奶正襟危坐,她看着我,后来拾起拐棍敲了敲我的屁股,说:“不小了,你该找一个媳妇了。”奶奶拄着拐杖去了大街,为了孙子的婚姻大事,她开始在村里物色姑娘。结果她托人给我介绍的都是大屁股的女孩儿,这些女孩儿不是她们看不上我,就是我一概拒绝。我根本没有考虑婚事,我的心不在瓦塘南街,我想出去闯荡,屁股再大的女孩儿我也不会上心。我把奶奶的张罗看成我的耻辱,好像我已经濒临婚姻的危机。我开始背井离乡,直至现在,还在远离瓦塘南街的乌市。
有一天,我特别想念家乡的大豆,我的眼前铺展起辽阔的豆地。想起推着母亲去豆地的情景,我去了市场,买回了几斤大豆,回到住的地方我开始一粒粒数豆,数的结果是我又去街上买来一个陶罐,把豆子往陶罐里放。放着放着我把脸埋在陶罐里哭,哭声非常豪放,在我的哭声里瓦罐炸出了裂缝。我回了瓦塘南街,看了奶奶,她的头发更加雪白,她的手里正抓着几粒大豆。她从床头摸出一个荷包,上边写着我的名字,她说:“你数一数你离开家已经有多少日子了。”
奶奶死于母亲离开人世的11年后。奶奶在那个秋天留下了关于处理大豆的遗言——把那些大豆全给她做成陪葬。奶奶说:“这是经我的手几十年保存下来的,为什么不让它们跟我?”父亲没有争辩,他计划好了,等奶奶真的命归黄土,刨一个大坑或者再做一个匣子,装上几十包大豆埋在奶奶的旁边。父亲想象着那些大豆经过地下的水汽,蓬勃而出,奶奶的墓地将会有一次瓦塘南街史无前例的壮观,几万粒大豆长出几万棵豆苗将是怎样的一种风景。父亲曾经对周围的人说:“看吧,我娘仙逝后会有一场好看的,你们就等着去我娘的墓地瞧吧!”父亲甚至在一天午后坐在河堤上,晃动着腿,遥望我家的祖坟,努力想象奶奶死后即将出现的一幕将是多么耀眼,那么多豆苗从一个坟地挤出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绽放的豆花又将多么绚烂。可是奶奶改变了计划,她在大限真的即将来临时告诉父亲:“我不要那些黄豆陪伴我了,我不能浪费。”然后她指着一个包,里边鼓鼓囊囊装满豆子,说:“这是每年只有一袋的12粒豆子,一个月一粒,我只要这些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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