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一九九三
杨 光
三月的城南老街，杏花硕大的骨朵在枝头蠢蠢欲动，密密匝匝满枝都是。油菜的气味从遥远的农场传来，说不上好闻，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厌恶。油菜花似乎不懂得掩饰自己内心蒸腾的欲望。这欲望带着季节性，如同一场不可捉摸的夏季午后的暴雨，暴发在春天的土地。
一整个春天，李平都在疯狂地迷恋张丽君。据李平的朋友小斜眼说，张丽君长得非常漂亮，李平喜欢她是因为她和山口百惠长得很像。小斜眼家是收废品的，他的眼睛其实并不斜，但他父亲是斜眼，所以我们叫他小斜眼。
小斜眼对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谁。我去问父亲，父亲说山口百惠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这话我不信。因为曾经他对母亲也是这样说的。“你是这么美，我的爱，我的梦中缪斯。我多想快点见到你。”这是父亲情书上的句子。这封情书在搬家的时候被翻出来，夹在一本老相册里，相册的另一面，二十四岁的我父亲梳着中分，穿着白衬衫，蹲在不知哪处景点的石头上眺望远方，目光炯炯，意气风发。那时我的母亲也还很年轻，她给父亲回信，字迹幼稚但娟秀，正如二十岁的她自己。可母亲并没有那么美丽，男人们总是夸大其实。他们的信件也让我觉得老土又肉麻。
所以我们都不明白李平为什么会喜欢山口百惠。我们也不明白李平为什么会喜欢张丽君。
但张丽君父母在这个街上的确是个传奇。他们早早离开了日渐破败的老街，离开了这座青灰色的城市，去往外面的世界，并在那里大有作为。稳定之后，他们回来接走了这个宝贝女儿，张丽君。老街上没有人不羡慕张丽君父母的财富奇迹。一个鱼贩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出息，真是不容易!很快，张丽君父母有了一大批追随者，他们走出老街，跨过红河，去寻找黄金铺地的地方，去创造自己的财富神话了。其中成功的大有人在，然而张丽君的父母毕竟是第一个，也因此让人印象深刻。年老的人对于自己看着张丽君父亲长大这件事感到自豪，而中年人都声称自己见过张丽君，那时她还是个天真的小孩。然而后来，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张丽君就如所有注定不平凡的小孩一样，不合群。张丽君一直没有回来，也没人知道有关她的记忆是何时发生改变的。
张丽君在我看来应该并不好看，普普通通。不然她为什么总躲在她祖父的阁楼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张丽君就转走了，然而如今已经三月了，假期已然结束，张丽君为何还没走?张丽君似乎不屑与我们这群孩子玩。每到饭后，不等大人放下筷子，我们就咋咋呼呼，呼朋引伴，在街上耍着。可张丽君不为所动，我们从未成功引起她的注意，她从来没有把头探出二楼的窗户。那个窗户局促，黢黑，边沿的绿漆快要掉光了，露出斑驳的木色，那木头又被雨水淋得久了，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褐色水痕从上而下蔓延。估计连窗边木头缝里的野草都没见过张丽君。
如果张丽君在老街居住过，那我应该也是见过的。可能是一个下午，或是一个傍晚，那时飞扬在街上的尘土稍稍落定了些，主妇们在收着衣服，张丽君和她的祖父一起走在矮小昏暗、头顶电线胡乱纠缠着的小巷中。她衣服鲜亮，裙角的蕾丝在风中抖动，神情高傲，像一个公主。不过也有可能，我每天都在和她擦肩而过，只是我不曾发觉，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女孩。
即便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仍然不知道张丽君如今什么样。只有李平例外。张丽君仿佛一个谜，只有李平一眼看到了谜底。
据李平说，那一天，他饭还没吃完，就听见我和小斜眼在楼下喊他，于是叫我们先去城南的老公园。
对，就是那一次。
吃完饭的李平为了快些和我们会合，抄了近路，横穿了张家的菜园，他以为菜园里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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