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圪蛋
曹乃谦
这是十三年前的一件真事儿,我之所以这样强调的原因是,这真的是一件真事儿。
那年我刚从部队转业到县公安局刑警队没两个月,就接了个案子。
二五一地质队四工区食堂保管员的办公桌被人撬了,拿走三千斤粮票和一个小的电子计算器。分管刑侦的局长领着刑侦技术员们还有警犬们,大家伙儿来吃喝了一顿后就都走了,只把我一个人留下。
“明显得很,不是外盗就是内盗。”局长说。
“这个立功创模的机会就给你吧。”局长说。
这个案子当事人没提供出一丁点儿线索,这个工区又在离城五十多里的荒山沟,我没门没窗,见了局长又不会笑,像这种“立功创模”的机会当然该是我的。
瞭着装有那些醉人们和犬们的破警车,摇摇晃晃地拐出山沟沟,我有种被遗弃的孤独感。
有泪没泪总得号着,案子拿下拿不下总得忙着。况且就我的本意说,我还是想尽力把这个案子破了,好让他们看看。
工区把娱乐室清理了清理让我住。里面堆放着锣鼓、彩旗、高跷、拐子这类的玩意儿,顺山墙的木案上还排着一溜大头人儿的头壳,有孙悟空有猪八戒,有老头头有老婆婆,都嘻嘻地笑我。
一到黑夜,成团成团的大肚儿蚊子像直升机似的吼叫着向我扑来,要喝我的血。我用手掌拍击它们,却十有九空。有时好像是拍住了,可慢慢启开手掌一看,什么也没有。我又拿毛巾抽打它们,效果更不好。不仅抽不死,反而激怒了它们。商量好了一齐下手,疯狂地攻击我。我简直拿它们没办法,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再用报纸盖住脑袋来睡觉。
被遗弃的孤独感加上蚊子们的骚扰,还有对面的那一溜大头脸的嬉笑,使我感到十分的恼火和沮丧。我盼着快快把案子破了,好快快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
但是,没过几天我的情绪就好起来了,因为我认识了亲圪蛋。
她是九个炊事员中唯一的年轻女性,长得甜丝丝、喜盈盈的,老像是在笑。看着她的这种笑模样儿,哪怕有天大的烦恼你也会立刻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我还想象她睡着觉以后,无论是侧着身还是面迎天,也一定都是这种笑模样儿。
我就在她们食堂起伙。每次走进伙房,我总是要不由人地先拿眼睛找找她在哪里。是面对着我还是背朝着我,是在卖饭还是在洗碗。如果她正好不在伙房的话,那么我就假装突然想起件什么事还需要急着去办,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过一会儿再返回来。我非得看见她,心里才踏实,饭才能吃得香,走起路才有精神。
不管是伙房的人还是那些窗口外打饭的民工,都叫她亲圪蛋。也不管是谁叫,她都是很爽快地应答,而且声音很响亮,好像叫她的人离得很远似的,答得声音低了怕人家听不见。
我不知道亲圪蛋是她的小名儿还是外号儿,可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好,很亲切。我也想叫她一声亲圪蛋,好让她也响响亮亮地回答我。可我不敢叫。从没对过话,突兀兀地叫人家一声亲圪蛋后,下面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更想跟她单独坐一块儿,好好儿说说话,好好儿面对面看看她那笑模样儿。或者,干脆什么话也不说,就看。本来,这种机会是完全有的。因为我已经把其余那八个炊事员师傅都轮个儿叫到娱乐室,让他们帮着提供线索。可我就是没叫过她。我总觉得一叫她的话,就会让人看出我的心里头有种灰想法。
我唯一的就是,无论在外边做什么工作或者有多忙,我总要应时按候地赶回伙房吃饭,为的就是能够看见她。可有一回我到附近农村做完调查后,骑着食堂那辆老往下掉链子的公用自行车,紧赶慢赶,返回工区已经是快两点了。
有只狗拖着长舌头卧在墙根的阴凉地,舌尖滴着涎水,急急地喘着气。人们也都睡了午觉,整个儿工区静悄悄的,只有火辣辣的毒日头在当空中嗞嗞响。
我又热又乏,满身的汗。我已经不指望能看见亲圪蛋了,只要伙房别上了锁,别让我饿肚子就行。
还好,后门敞开着。
我把没支架的破车往墙上一靠,撩起黑了的绿塑料纱帘,站进门内。不见有人。正想再往里走,看看是不是给我留着饭。有人在后腰窝儿轻轻地捅了我一下。
啊!亲圪蛋!
“等死个中国人了。”她说。音很低,根本不像平素那么哇哇哇地响亮。她的模样儿还是笑着,可眼睛里似乎有种埋怨的光。
“你看,是这样的。我紧赶,可链子……”
她没听完我解释,向伙房对面自己的宿舍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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