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书
一百零四岁的朱南山老爷天天坐在家门口,问:“到底是你先死呢还是我先死?”同样已进入晚年期的老狗趴在地上,摇着粗壮的尾巴,在主人的脚趾上舔了舔。那些脚趾早已失去原有的色彩,变得灰暗、粗糙,趾甲厚厚的,颜色像粉尘,只有用锐利的刀才能削下一层。狗在老人的脚趾上舔了舔后,开始东张西望,后面跑来了老爷的孙子朱兴顺。
“爷爷,爷爷,您的重孙考上北京大学了,北京大学临床医学专业硕博连读,九年制呢!”兴顺手上晃着一张红通通的纸,大声地喊着,音调一声高过一声。
朱老爷抬起头,睁开他那浑浊的豆粒般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了句:“喊什么喊,你爷爷又不是聋子,我们家人又不是没上过北京,小良子不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吗?”
朱兴顺还沉浸在自己儿子考入北大的狂热中,小良是他大哥的儿子,听了爷爷的话,他辩解道:“爷爷,小良是四年本科,我家小辉是九年硕博连读啊!那可是不一样的。”
朱老爷听了,再次微微地抬了抬头,迎着快要西下的太阳,悠悠地问:“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死的时候小辉子不在身边,又少了一个!”
说完,一百零四岁的老太爷自顾站了起来,他那五十岁的孙子弯下腰想去搀一把,被他用左手挡住了,又用右手麻利地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杂志,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半弯着腰走了。留下孙子还在那儿半张着嘴,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
那老狗不作声,一骨碌爬起来跟上主人,往老宅子走去。朱老爷进屋后,把那本发黄的已经掉了封面的杂志放在床头。床头边的书、杂志,新旧不一,大多数的纸张都发黄了。这些书都是小辈们送给他的,他们知道,朱老爷一辈子就拿书当枕头。
八十八年前的大婚之日,朱老爷的新娘子看到火红的床被上叠着书垒成的枕头,吓了一跳。朱老爷见了,嘻嘻一笑,说:“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我没别的嗜好,就是爱书,喜欢拿书当枕头,你将就着吧。”
因为意外的一场大火,朱老爷家整柜整箱的书都被烧掉了。朱老爷一连几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好多古线装书是他的父亲留下来的,他的父亲是一个穷秀才,曾是大泡桐树下有名的朱校长,是朱家堂小学的创始人之一。
后来,朱大娘用旧棉花给他做了一个枕头,他不用,干脆绑了一捆烂稻草当了枕头。
很久后,朱家才重新翻盖了新房,打造书柜,朱老爷又枕上了书本垒成的枕头,心里这个乐啊。儿孙们陆续把各类书送来,书柜里很快就装满了书,朱老爷看着这一柜子的书,心里舒坦着呢。
八十岁后,朱老爷就不翻书了,每天总是半闭着眼在老宅不远处的操场上晒太阳,从早晒到晚,心里想着的可都是书里写的那些事。下雨天,就在老宅的屋檐下,半闭着眼听雨声,脑子里划过的,都是书里讲的那些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安静地流过。
年轻时的朱老爷爱大声地与邻里争论,甚至与村干部吵架。那些人笑他是满腹经纶的无用秀才,和他吵架,听他时时蹦出文绉绉的句子,权当是看一场热闹,从来不往心里去。可渐渐地,村里人开始尊重起朱老爷家来。
别看朱家老宅普普通通,可朱家人丁兴旺,出了好多知识分子,尤其是出了一群人民教师。
但凡小辈们来和他道别,说要去上海了,要去北京了,他听了,只是微微睁一下微闭着的眼睛,继而又是一副瞌睡的表情,但有一样,是晚辈必须做的,否则,出了院门也会被朱老爷骂回来。
每个晚辈临走前,都要拿一本自己看过的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朱老爷的枕头上,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放下书的那一刻,朱老爷总是抬起头问上一句:“我死的时候你能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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