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
黑夜就是欲焰的上扬,就是黑暗,就是不见月光的罪
——帕斯捷尔纳克
一
横七竖八的一摊小黄车,乍看,仿佛散落在滩涂上的某类色泽艳亮的大块头猛禽,它们几乎阻塞了通往向葵学堂逼仄的水泥小道。
所谓学堂,其实就是最常见的可以短时托付学生的小饭桌,眼下在国内只要有中小学存在的区域,你总能见到形形色色专供学生就餐和午休的简易场所,通常开设在学校附近,或是校区临街的那些显眼位置,每当散学后,三五成伙的学生就从校门涌向此处,而低年级的小学生,往往是由小饭桌派专人负责统一接送的。这些孩子们的家长,午间是绝无闲暇照料子女的,而学生所在的学校,也未能提供午休或就餐的条件,即便有也因为设施太差、学生太多,而不得不放弃,毕竟留给孩子吃饭和午睡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能把有限的时间,都白白葬送在排长龙这种事情上。基于此,家长只能咬咬牙,掏更多的票子去另辟蹊径,在学校周边就近挑选学生托管机构,每月费用一般在六七百元不等。
向葵学堂名称独特,它并没取名某某饭桌,饭桌听起来总有些粗鄙简陋,格局太小,且没有一丝书卷气,这也多少能看出业主的眼光和品味;此外,它还有一个优势,楼前有片巴掌大的小广场,那还是新千年初为这片生活区配套修建的,平时学堂里的孩子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小区的老年人早晚来此遛狗舞剑,或慢悠悠地练习太极拳;妇女们一到傍晚,就迫不及待拖着那种带轮子的简易音箱,来跳佳木斯健身操,音乐的调子又总是曲里拐弯的,好像那些唱歌的明星刚刚挨过揍,正扁着个嘴巴痛苦地呻吟。
吸烟的男人四十岁开外,脸上裹着厚厚一层沧桑和忧郁,脑门子锃亮,头发稀疏,倒是很符合一名中年厨师的基本模样,他正散漫地跷起二郎腿,脚尖不停点晃着,坐在学堂门前最高一级水泥台阶上。这阵子,学堂里的学生早已吃过晚饭了,正在柳苗苗老师的辅导下,焦头烂额地赶今晚的家庭作业。这群孩子午间都固定在此吃饭休息,晚上通常还有一半的学生,放学后再赶过来待上个把钟头,直到把当天的作业通通完成才能离开。如今,家长们最头疼的不是管吃管喝管穿管玩,而是给孩子批改家庭作业和辅导功课,一想到自己白天累死累活亡命职场,晚上回到家还得管小崽子写作业到深夜,这样的生活简直就像人间地狱……而向葵学堂之类的小饭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街角巷尾,某种程度上,倒也缓解了家长们的焦虑,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男人身后是一幢半新不旧的单元楼,早年间粉刷过的一层竹绿色乳胶漆,现已斑驳脱落了,有些地方便露出狰狞的灰白色楼体,像是被刀子划破的装得很鼓的绿皮口袋。向葵学堂租用的就是这幢旧楼西把头底层的一套住房,精明的业主在前阳台上另装了扇防盗门,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必再绕道进入人家的生活区内,孩子们直接穿过前面的小广场便可直达。在那扇崭新的防盗门的正上方,居中堂皇地挂着这家学堂的招牌,金灿灿的镀了铜的板壁上,红色凹陷的四个大字,看上去倒更像是某个权威部门颁发的荣誉匾额。
白丝丝的一股股烟雾,正从男人黢黑的齿缝间悠然溢出,又径直钻进大而空洞的鼻孔里去了,好像那些年被残酷剥夺的宝贵光阴,一丝一缕都值得他珍惜和反复咂摸——逝去的总是最好的,这就是人生。男人眯觑着双眼,目光也像是缭绕的烟气,被拉得老长,最终又无聊地散落在那堆黄兮兮的自行车上。男人的左眼明显有些残疾,眼眶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内力挤扁了似的,促使那眼球严重外凸,但又恰到好处被变了形的眼眶卡住,不至于惊厥时突然溜走。左眼角紧挨太阳穴的位置,曾被同号子的一个莽汉用拳头打烂且缝过数针——对方也因此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出来以后再也不找寻他的啰唆了——而那疤痕就如丑陋的蜈蚣,邪恶而永久地趴在眼角处,这算是过去的牢狱之灾送给他不可磨灭的印记,好比古代被官府刺配的囚徒。想想看,一个人在那里头待了那么久,身上总得留下点儿什么纪念吧。
又有那么几辆小黄车,前仰后合倒伏在地上,黑胶轮子则像流浪汉的臭鞋底翘起老高,又似被人摔得不轻,一副痛不欲生再也爬不起来的样子。准是来学堂做作业的学生干的,其实他们的学校离这里并不算远,可那些孩子总喜欢赶时髦,反正拿手机轻轻一刷,一块钱的事,车子就能痛快地骑走了,到了目的地,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往路边或空地上一丢了事。这帮坏蛋……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嘴里鼓含着烟气,闷闷地嘟哝着。他先将烟头在水泥台阶上用力捻熄了,然后直起并不强壮的腰身,左右拍拍屁股上或许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去扶那些躺倒的自行车了。
按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黄车,并不关他甚事,眼下在城市的犄角兄,小黄车们有时简直像一大片一大片的蝗虫,撂得哪哪都是。而他这样一个负责给学堂采购蔬菜,兼做两顿饭食的伙计,并不需要搭理那些学生和他们骑来的车子,可他就是瞧不顺眼。或许,在他骨子深处,存在着某种类似强迫症的东西,可以说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他必须得让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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