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库切这位一流作家的目光,
去揭开其他作家作品背后的人生之幕。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M.库切文学评论集,
作家解读作家的精彩之作,人民文学全新版本
我想进一步探讨一下上述两种阅读法,即超验的、诗意的阅读法和社会文化阅读法,使其更加贴近我们的时代,我想以我个人经历为例,这样做也许在方法上会显得不够谨慎,但颇能生动地说明一些问题。
1955年,我十五岁。这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正在位于开普敦郊区的我们家后院里闲荡,当时不知做什么好,内心烦闷是当时的主要问题。可就在我闲荡时,突然听到从隔壁人家传来的音乐,这音乐勾魂摄魄,直到曲终,我都待在原地,不敢呼吸。音乐如此打动我,这还是我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我当时听到的录音是用羽管键琴演奏的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一首。我是后来比较熟悉古典音乐时才知道乐曲的名字的,而当时,十五岁的我对所谓“古典音乐”多少持有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所以乍听时,只知是“古典音乐”,具体名字当时并不知道。隔壁人家住着一些流动性很大的学生,那位播放巴赫唱片的学生后来一定是搬了出去,要不就是不再喜欢巴赫了,因为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尽管我有时竖着耳朵听也听不到。
我不是出身于音乐世家,我所就读过的学校也不提供音乐教育课程,即使提供的话,我也不会去选,因为在殖民地,古典音乐总显得有点娘娘腔。我当时可以听得出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罗西尼的歌剧《威廉·退尔》的序曲、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我当时的音乐知识水平仅此而已。我们家没有乐器,也没有唱机。广播里成天播放无精打采的美国流行音乐(乔治·梅拉克里诺和他的弦乐曲乔治·梅拉克里诺(George Melachrino,1909—1976),生于伦敦,善于演奏小提琴、双簧管、单簧管和萨克斯管。二战后常在英国广播公司和美军电台作广播演出,尤以轻音乐著名,略与曼托瓦尼齐名。),但对我的影响不大。
我在这里所描述的是艾森豪威尔时代的中产阶级的音乐文化。这种音乐文化在当时英国前殖民地国家中均可找到,而这些殖民地国家当时正迅速成为美国的文化行省。这种音乐文化的古典成分也许来自欧洲,但其中的欧洲成分,由于波士顿流行音乐人的介入,某种意义上已成为改编过了的东西。
下面接着说那天下午我在我家后院所听到的巴赫音乐,因为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那是我获得启示的一刻。我不想说这种启示与艾略特所获得的启示有所相同——因为我怕这样说会有辱艾略特在其诗作中所盛赞的神启时刻——不过那种启示对我来说的确意义重大,我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经典的震撼。
巴赫的音乐一点也不晦涩,其中绝无哪种音步会神奇到无法模仿的地步。然而,当其音乐的音符在时间中展开时,你会突然觉得其构成过程已不仅仅是部分与部分的简单联结,其不同部分似乎已构成更高性质的整体,这一整体,我只能以类比的方法来加以描述,其起承转合的思想表达已经逸出了音乐的范围。巴赫在音乐中思考,而音乐则通过巴赫来思考自身。
我在我家后院中所获得的启示,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件大事。现在我想重新审视一下那一重大时刻,我将把我在上面关于艾略特所说的话作为审视自我的参考框架,把作为外省人的艾略特看作是我自己的榜样和影子。同时,我在重新检讨那一时刻时,将以更加怀疑的心态,涉及当代文化分析所常谈到的有关文化和文化理想的问题。
我想问自己一个不够成熟的问题:假如我说,是巴赫的灵魂越过两个多世纪,漂洋过海,将某些理想放在我的面前;或者说,我那重大时刻来临之际所发生的一切,恰恰就是我象征性地选择了欧洲高雅文化,并掌握了这种文化的代码,从而使自己走上了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将我带出了我在南非白人社会所属的阶级地位,并最终使我走出了一条历史的死胡同(以我个人当时的感觉,一定会以为自己正身处这样的死胡同)——不管这样的内心感觉当时有多模糊而说不清——这条道路领着我,最终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地使我登上了这个讲台,面对一批来自不同国家的听众,谈论巴赫,谈论T.S.艾略特,谈论何为经典等问题。假如我如是说,真的就不是废话连篇、毫无意义吗?换句话说,我那经历真的就是自己当时所理解的东西吗?真的就是毫无利害关系、某种意义上是无我的审美体验?会不会是某种物质利益羞羞答答的表达?
这类问题人们常常会以为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回答,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能问这样的问题。要问这样的问题就得问到点子上,问得尽可能清楚些,充分些。现在,为了把问题问得清楚些,就让我在此问一下:我在谈到经典跨越两个多世纪仍使我激动不已时,我究竟想说什么?
在以下三层意思的两层上,巴赫的音乐可说是经典。第一层意思:经典不受时间约束,它对后代来说仍有意义,也就是说,它是“不朽的”。第二层意思:巴赫的部分音乐作品属于通常所谓的“经典”,它们构成欧洲音乐宝藏中至今仍被广泛演奏的一部分,即使演奏的场次和听众人数都不一定特别多。第三层意思是巴赫未能满足的,因为他与十八世纪第二个二十五年欧洲艺术中所谓古典价值的复兴毫不相干。
对新古典主义运动来说,巴赫不仅年纪太大,未免过时,他的知识渊源和整个音乐趣味也都属于一个即将消逝的世界。根据常人略带浪漫色彩的描述,巴赫活着的时候,尤其是在晚年,声名不彰;死后更是完全被人遗忘。八十年以后,主要是由于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的热烈颂扬,巴赫的声名才得以复活。此外,据说在其后的几代人中,巴赫的作品几乎根本算不上经典:他不仅算不上新古典主义者,而且,他的作品在后来几代人中也引不起共鸣。他的音乐作品未曾出版,也很少被人演奏。他部分地属于音乐史,他只是一本书中的一条脚注所提到的名字,仅此而已。
目录
何为经典?——一场演讲
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
塞缪尔·理查森的《克拉丽莎》
马赛卢斯·艾芒兹的《死后的忏悔》
哈里·穆里施的《发现天堂》
齐斯·努特布姆:小说家、旅行家
威廉·加斯所译的里尔克
翻译卡夫卡
罗伯特·穆齐尔的《日记》
约瑟夫·斯科弗雷齐
陀思妥耶夫斯基:奇迹般的年代
约瑟夫·布罗斯基的随笔
豪·路·博尔赫斯的《小说集》
A.S.拜厄特
卡瑞尔·菲利普斯
萨尔曼·拉什迪的《摩尔人的最后叹息》
阿哈龙·阿佩菲尔德的《铁轨》
阿摩司·奥兹
纳吉布·马哈福兹的《平民史诗》
托马斯·普林格尔的诗歌作品
达芙妮·罗克
戈迪默和屠格涅夫
多丽丝·莱辛的自传
布莱顿·布莱顿巴赫的回忆录
南非自由人士:阿兰·佩顿和海伦·苏兹曼
诺埃尔·莫斯特德和东开普边陲
文学的政治和道德(代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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