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不清的世事啊
当我终于回到故乡
就在这高岗上放声痛哭
泪要流干,涕要滴尽
血管收缩成草根
记忆开成腊月菊
把骨头随意整理
看它们变白
看它们挣扎着
在土里长成象形符号
三天后的此刻,悲伤似乎已经过去,我并不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或者说已经麻木了,我再一次骑着摩托车向他家飞奔而去,因为今天是他的葬礼。一路上看到满目苍凉的秋天景象,心底还是泛起阵阵说不出的悲痛,我是多么不希望去参加一场葬礼,或者说如果必须要参加一场葬礼,怎么说都不希望是他的啊。可事实是,我正在去他家的路上,在赶赴他葬礼的路上。颠簸的摩托车冲过阵阵凉风,身体不由得哆嗦。在这哆嗦中夏收后荒凉的土地飞速地向后移动,只有已经发黄的玉米秆和干枯的洋芋叶子似乎在孕育着新的死亡。
“孝家磕头请乐鼓着呢!”随着站在祭礼台前的总理韵味十足但又十分粗犷的喊声,唢呐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整个村庄的沟沟坎坎瞬时被这呜咽的声音塞满了。这地方把主持葬礼或是婚礼的人称为“总理”,把写祭文或是婚帖的人称为“先生”,不管是婚丧嫁娶的场景,还是日常生活之中,他们都是备受乡人尊重的文化人。虽然第五德没有子女,但堂兄弟们的子女都在为他披麻戴孝,在死者面前,这是弟兄们最后一次的慷慨。除了被吓哭的那几个小孩,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知道规规矩矩地在灵堂前跪着,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偶尔用无辜而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边跪着的同伴或是站着的庄间人。他们只知道这个叫“大大”(第二个“大”读dd,陇西方言中对父亲的称呼)的是一个怪人,和村子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他们每年都会找这个大大给自家写对联,而如今他在这场火灾中连遗体都没有留下。
火烧之后的院子看起来令人瘆得慌,全部房屋都已倒塌,房顶的椽和木条已化为灰烬,与破散的家具一起杂乱地散布在土堆上。那土墙也像是经历过战火洗礼或岁月侵蚀的遗骸,再加上火烧过的乌黑乌黑的痕迹,即使在大白天,也飘散出恐怖的气息。木质的大门全被烧毁,院墙上只剩下空荡荡的窟窿,像一个巨大的骷髅上缺失的眼睛。众人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搭建了灵堂和用来做饭、待客的临时棚子。棺材是匆忙中从县城买回来的,劣质木头上胶水和墨线的痕迹依稀可见。因为是意外身故,棺材上没有任何花纹,甚至连浅色的油漆都没有,就是一个原木色的简易盒子,这是不知道延续了多少辈的传统。据说几位堂兄弟随意地在废墟上捡了一些像骨灰的东西,塞在骨灰盒里然后又装进棺材,这是村子里第一个被“火葬”的人,也是第一个走了还要带走自己财产的“吝啬鬼”。
唢呐声一声声地大了,打在地上又溅起来,直钻耳朵,渐渐地,连五脏六腑内都震荡着呜咽声。虽然只有两杆唢呐,但一个脖子部位青筋暴露的六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位同样精瘦的五十多岁的老者,两人一高一低一应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连他们摇头晃脑以及换气的动作也浑然天成。两位老者间夹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孩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双目失明,左手拿着巴掌大小的像钹一样的方形乐器,右手拿着一支筷子粗细长短并在头部绑有拇指大小的东西用来敲击的棒槌,有板有眼地和着唢呐声敲击着,发出节奏鲜明的清脆响声。这是举行祭礼的一天,附近十里八乡的乡党亲朋都会赶在这一天来祭奠,来人中凡是男性的都会在灵堂前烧香叩头,即使辈分很高也会如此。死者为大的观念深入人心,每有人上香,总理总会高呼一声“孝家磕头请乐鼓着呢!”如此循环往复,乐鼓(特指吹唢呐和敲打乐器的艺人)几乎整天都没有休息的时间。而出殡会在第二天黎明之前完成,尤其是意外亡故的,更是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安葬完毕;这一类死者也有在祭礼当天中午过后就安葬的,据说是为了灵魂能够安息并避免给活人留下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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