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帆(9)》:
君子当自健
◎张晓光
早上八点,吃完简单早饭的张自健换好工作服,走进车间,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张自健是这家塑料制品厂的一名普通工人,如现今千千万万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一样,他日日站在流水线前,重复着机械而乏味的劳动,渐渐活成车间里一尊冰冷的雕塑。这样的雕塑一个车间有四十尊,全部容颜年轻,面无表情,全部淹没在灰色的工作服下,让人难以辨识他们,甚至性别。
在车间里,工人们彼此很少以姓名相称,因为胸前的工号要比每个人的名字更加直观,但张自健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这是他那小学都没读完的父亲唯一能记住的一句古老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七岁的时候,张自健读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想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于是背着小书包跑回家问他的父亲。父亲如往常一样,太阳不落山就喝得酩酊大醉,他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又摇,又跑前跑后地烧热水给父亲洗脸,企图让父亲清醒,一直折腾了很久,他才从神情茫然的父亲口中,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但张自健偏偏记住了它。这句箴言自有一种古朴的力量,让小小的张自健感到了震撼。名字是一个人一生的标记,尽管张自健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文化,但依然饱含着美好的企望,给自己的长子珍而重之地取名。
现在的张自健二十岁了,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他出生于偏僻的农村,自小丧母,父亲又严重酗酒,几乎从来不去做农活,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自他记事起,就没有人能帮他,他也不想依赖别人的援手,因为“君子以自强不息”。张自健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小小的君子,尽管时间已经飞奔到了21世纪,再没有多少人会提起这个过了时的古老概念。
三年前,张自健放弃读高中的机会,来到省会哈尔滨打工,三年来他换了四家工厂,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区别,生活差不多,工资差不多,劳动强度也差不多。他每个月能挣三千块钱,一千五留下自己用,一千五寄回家,供弟弟上高中,供父亲吃饭喝酒。
这样死水一般的生活,在一个月前,开始产生了变化。
中午十二点,张自健离开车间,但他并没有随工友一起闹闹哄哄地赶去餐厅吃饭,而是走到院子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手机,笑容满面地开始打电话:“喂,小莺,你下课了吗?”
“嗯,我刚刚干完上午的活……你周六有空吗?噢,要参加社团活动啊……周日呢?哦,班里面有聚会……没关系,我们下周再见面吧,你周末没空我可以跟班长申请加加班,这样下个月我就能请你吃饭啦!”
“好的,你先去吃饭吧,嗯,拜拜,明天再聊……”
挂断电话,张自健脸上依然带着掩盖不住的笑容,他的脚上跟踩了弹簧似的,一蹦一跳地往食堂跑——现在食堂肯定剩不下什么好饭了,但是没关系,这一通电话,就让他像吃了蜂蜜一样的满足。
电话另一头的女孩叫侯小莺,哈尔滨s大学中文系大一新生,她是张自健的同乡,也是张自健从小一起长大的,初恋女朋友。
侯小莺与张自健同村,但家境要比张自健好得多。侯小莺的父亲是个木匠,有着做家具的好手艺,收人自然比单纯的下田种地好很多,侯小莺的母亲温柔又勤俭,把小小的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虽然侯小莺是个女孩,依然顺顺利利地读完高中,考上了大学。
在张自健眼里,侯小莺是最漂亮的姑娘,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侯小莺很喜欢笑,她一笑起来,仿佛一朵初绽放的野百合,纯洁而清丽。
从情窦初开之时,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后来张自健去省城打工,侯小莺留在县城念高中,距离的阻隔并没有改变两人之间的感情,异地恋了三年,依然甜甜蜜蜜、情深似海。侯小莺的成绩很好,本来有机会考去北京的,但为了与张自健在一起,她还是填了省城哈尔滨的大学。一个月前的九月开学季,侯小莺提着大包小包坐火车来学校报到,张自健则特意请了一天假,一大清早就跑去火车站等小莺。接到小莺后,张自健忙前忙后地围着小莺转了整整一天,把大一新生入学时的所有烦琐事宜都替小莺置办妥当。小莺穿一身纯白色连衣裙,俏生生地站在宿舍楼底下。张自健却满头大汗,喉咙干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小莺扭开一瓶冰镇矿泉水,笑靥如花地递给张自健:“快喝点水,你看你,都快忙死了,其实很多事我自己也能做啊,我没那么娇贵的。”
张自健一口气灌下半瓶水,简直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中午的烈日炙烤着他黝黑的脸庞,他挠挠头,笑得很憨厚:“你是我媳妇嘛,太阳这么毒,你就在阴凉地里待着就行,不然要我还有什么用?”
侯小莺微微低头,脸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她的声音很低,轻轻柔柔的,如一缕清风吹进张自健燥热的心头:“阿健,辛苦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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