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作品精粹》:
童年在关东
沈阳:井边一张“绵羊票”
沈阳的冬天来得早,穷人的冬天来得就更早,棉衣还没备齐,大地就结冰了,挂着霜花的树木仿佛是用结晶的白糖做的。
我四岁到七岁,是在沈阳度过的。
我家在小西关清真北寺旁边,实际上和清真寺就隔着一道墙。东面是第一商场,当时是伪满洲国,沈阳叫奉天,第一商场叫奉天第一商场。我家的门洞对着商场的西大门,大门里有一口“洋井”,一年四季井边总汪着水,夏天常有小鸭子嬉戏,冬天便结成冰。
第一商场分室内室外两部分,室内有一家电影院,几家小人书铺,其余大多是卖服装布匹百货的摊位。室外是餐饮娱乐场所,餐饮一律是小饭馆,凡是沈阳有名的小吃应有尽有。
娱乐场所五方杂处,整天闹哄哄的,光唱大鼓的就有好几种,像什么奉天大鼓、西河大鼓、乐亭大鼓、京韵大鼓等,还有唱莲花落的,唱蹦蹦的(就是今天的二人转)。有说评书的,说相声的,有变戏法的,拉洋片的。最闹腾的数练把式卖大力丸的,一个粗壮的汉子,耍过一套拳脚,练过一阵石杠后,两腿一叉,大声地吆喝道:“您是抬胳膊疼,您是背膀子痛,只要吃了我的大力丸,管保让您一身都轻松。”
各个杂耍场子之间,还夹杂着一些卖雪花膏、卖虱子药、卖牙粉、卖仁丹的。卖牙粉的最逗,他自己长着一嘴大黄牙,却一本正经地喊着:“有黄牙根、黑牙锈的,一刷就白。”那情形那场景很像老北京的天桥。
第一商场是我儿时的快乐天堂,只要一放下饭碗就往商场跑,肚子饿了也去商场解闷找乐,有时看小人书听相声真就忘了饿。
小时候挨饿是常有的事。那时我父亲出门在外做泥水匠,母亲给有钱人家做针线活,二叔替一家岫岩老乡打零工,老叔蹬三轮儿,只有奶奶、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堂兄小庆吃闲饭。一家四口终年辛苦,却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那年月穷人家没有午饭。有时奶奶见我和小庆饿得打蔫儿,就抓一把小米,熬半锅米汤,让我们俩灌个水饱。很小我就尝过“家无隔夜粮”的滋味。我们每天的晚饭须等到二叔老叔回来,他们带回一二斤高梁米或棒子面,晚饭才算有了着落。奶奶总说我和小庆是饿死鬼投胎,太能吃。
一天,邻居金奶奶给我和小庆一人一根水萝卜,奶奶看见后一把夺了过去,说:“小孩子不要吃萝卜,萝卜消食,越吃越饿。”我牢牢记着奶奶的话,直到多年以后,仍不敢多吃萝卜。记得“低标准”那几年,我在省报跑农业口,有一回下乡采访,生产队长把我领到萝卜田里说:“粮食金贵,款待不了你,萝卜还多,拔几根吃吧。”我刚刚弯下腰想拔,猛然想起奶奶关于“吃萝卜消食”的训诫,立马直起腰,连连摆手。队长还以为我有顾虑,紧说“没关系的,吃个萝卜算不上犯纪律”,他哪里知道我有一个“饥饿情结”呢?
六岁那年,是个多雪的冬天,积雪的街道刮起一阵阵寒风,太阳也无精打采,藏到清真寺邦克楼的后面了,既没生火又没点灯的屋子变得更加阴冷。我和小庆坐在窗台前,不时朝外张望,不见二叔和老叔的身影。我们并不挂念叔叔们,只是挂念叔叔手里提的面口袋。那口袋里装着我们全家当天的晚饭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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