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华无梦
若非父亲来信,之晴或许不会那么快回国。
“林家无后,要金山银山也不顶用,这片茶山可惜喽……”时至今朝,触景生情,之晴仍会想起十多年前乡邻的议论。江南乡间民风淳朴,思想不甚开化。这样的话语总在耳边回响,仿若前朝先人的怅叹。还未抵达故园,欸乃之声愈发清晰。
弃船登车而行,路旁尽是荫翳密林。坐在骡车上眺望,漫山苍翠。此处的山虽不巍峨,却灵秀非常。坐落于此间的竹海玉女峰,有“太湖第一源”之誉。永不枯竭的山泉在此间流淌,柔风拂过山涧,四时皆有好风景,让湖?这块土地活色生香。
每到春日,湖?的热闹与他处不同,笋市的高潮未过,又迎来春茶的抢收。绿荫下最动人的篇章,乃万物复苏的韵律。花开满树,雀鸟在此间筑巢为乐。晨露未尽、雾霭轻拢时分,采茶人次第人茶园。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原野、丘陵上,一双双巧手上下翻飞于茶树间,撷取枝头新芽。明前茶讲求鲜嫩匀净,以独芽或一旗一枪为佳。在雨季到来前,采茶人须珍惜这一个半月的时光,以这一抔抔新绿,换取一家人半年的嚼用。
从阳羡城到湖?,一般人家只得从东沈水路坐船,经过蠡河、画溪河,最终到达湖?埠头。若择陆路出行,须乘坐骡车、马车翻山越岭颠簸一日方能抵达。林家庄园位于扶风岕畔,在湖?埠头换乘骡马悠悠走去,也须半个钟头。
约莫百余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堪舆师,他驻足于林家庄园前喟叹,两边山丘,恰似元宝两翼,将庄园以拱月之势托起,在此居住,上上大吉……林家先祖深以为然,置下产业,长居于此,果然家业兴旺,子孙满堂。
站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外,远远地望着那条通往庄园门口的小路,之晴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那么多年了,说不想家,定是骗人的话。
回国前,她去发廊烫了个顶时髦的卷发,意在告别过往。穿着乔其纱制的衬衫和一条金丝绒百褶裙,在回阳羡的路上,无数人朝她行“注目礼”。诚然,这样摩登的女孩子,即便在上海也少有。可在归国的船上,她与陆穆远偶遇,他为何能做到熟视无睹?她何时这般令人生厌?可惜,这样的话她连问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事实证明,在感情中之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错付的那两年,只能当作一缕烟尘,任其消散在那片茫茫的海域中。
从此,做回一山人。故土湖?一直在等着她这个远方的游子归来……
湖?这个小镇从唐代起便是山中大市,山货每日须三四百头骡马驮运。林家数百年前由做牙行起家,代客买卖。后又置办地产,打造出林家茶业盛世。林家茶叶最重品质,茶树种在哪个坡、用什么水灌溉都有讲究。再加之对采功、发酵的极高要求,林家茶号“润元居”的金字招牌日渐深入人心。
这次回来,不外乎要接手家业,才能保住林家百年美誉。往后若想自由,怕不能够了。
“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马车上跃下一个人。他皮肤晒得黝黑,浓眉大眼,粗布衣裤,乍一看就是一个庄稼人。 之晴怔了片刻,认出这个壮硕魁梧的汉子是小时的玩伴阿兴,不禁有三分欣喜,挥手微笑道:“阿兴哥哥!”
阿兴满头大汗,忙用搭在肩上的毛巾去抹:“大小姐,我若知道你回来就该去接的。刚去方家送趟货,耽搁了时辰……”
“方家吗?”在之晴的记忆中,方家一直是当地的望族。除了阳羡城中产业,方家在湖?镇上还有一家最大的竹器行永信升,以及一家规模颇巨的柴木行和德盛。此外,方家先祖早于丁山镇上买下一座龙窑。前些年,方老爷又置下一片窑场,方鼎兴陶器店在蜀山一带声名赫赫。
阿兴笑道:“他们家订的头批春茶今朝由我亲自送去交付给黄管事。方家少爷说,还要之岚妹妹新植的兰花五十盆。为了这个订单,之岚妹妹忙了整整两个月呢。”
之晴微微一笑:“她这般爱兰花,想必忙这两个月也高兴。”
阿兴“嗯”了一声,应道:“老爷本让之岚妹妹不要那么辛苦,之岚妹妹定不让老爷管她。老爷拗不过,就由着她去了。”阿兴一面说着,一面将之晴的行李箱放上马车,陪着之晴沿着曲径走向庄园。
阿兴是林家老管事丁叔的孩子。他出生后,丁叔央了林老爷,为阿兴取了“丁智兴”这样一个大名,叫着响亮,寓意也好。但到后来,庄园里老一辈的人还是叫他阿兴,显得彼此更亲厚些。
阿兴比之晴年长五岁,笑起来颊上便有两个酒窝。他从小鞍前马后地照顾之晴,宛若之晴的伴读。但凡之晴想要什么,他都会拼尽全力为她办到。在十三岁的时候,之晴曾逃课乘船去数十里外的画溪河畔看向日葵。学堂的先生托人到林家传了口讯,林老爷闻言,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本要请家法给之晴上上规矩,阿兴却挺身而出,扬言是他怂恿了之晴逃学。林老爷岂是不辨真伪之人?眼见着鞭子就要落到之晴身上,阿兴不理旁事,挣开丁叔的束缚,一把护住了之晴。从那以后,之晴与阿兴的情分更与旁人不同,与之岚一道以“哥哥”称之。
之晴外出求学后,林老爷命阿兴去上海历练一段时日。忽有一天林老爷卧床不起,丁叔疾书一封托严大掌柜到沪上转致阿兴,让他速速归乡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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