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山央，日本大阪大丸兴业公司职员，1940年被派往中国无锡工作，1946年回国，2012年病逝。

关口加代，1966年开始学习汉语，多年从事中日文化翻译交流工作，现居东京。

岑献青，1982年2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有散文、中篇小说结集，并有多篇口述实录、文学评论等作品。

【王兰信摘】

春光已走，始终没有想到花开花落。我无日不在想，永山先生会到无锡来吗？我会到上海去吗？战事何时了结？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我对别人说，只有永山先生的中国人观是平等的。我不敢怪日本人错误，我只恨我国人自己错误。中国古语，物必先腐然后虫生。中国人如不错误，不但日本，即其他欧米等国也不敢这样的欺压……不谈吧！说起要伤心。

你认我为第二母亲，我真不知道把你比我的什么人？我不知道如何表示我的感谢！也不知如何用我的至诚。我希望你能同我在一起，住在一起，永不分离！但母子一家人，决没有永久住在一起的，况在这乱世！我只希望你永久强壮！早日达到你的大志！我们虽不能住在一起，此次我若赴川，见面更难了。不过我敢决定我们的精神，更比普通的母子至诚热烈，而成为不可言喻的一种东西。古人说咫尺天涯，我们无论分开若干远，一定是人远精神近，成为天涯咫尺。

窗外的雨不住点滴的响，人声皆静，在此写信，心中乱如碎麻，不知写何语才好？不知你身体如何？你母亲长有信否？你哥哥的女儿，中国称侄女，已入高等学校没有？我希望同梦中一样，我们已经享受和平空气，大家在一起欢笑团聚，我把你介绍给我一家中所有的人，每人均含笑握手。不知有那一天没有？

昨晚想写信，实在写不下去，此时写此信，他人皆感谢你送我钱和东西，我只感谢你给了我的心。我已经在你母亲手中心中，分了一大半来，我不但对不起你，并且对不起你的母亲。她费尽心力生育到你这样大，我毫无代价的把你的心分了来，我的罪真说不完了。我因为你反对我走，一再想决定不走，但事实不允许我。好永山！我真不忍舍弃你！我几次想如你心中意思，随你到嘉兴去，但事实如何办得到？

你要早点回国探望母亲，她为你受尽辛苦，她希望你快乐，你不可为了我而伤你母亲的心。你回国后，如有好的女子，早点结婚，有人希望你同中国女子结婚，我不敢赞成，因现在中国女子，我没有看见完全同你一样使我满意的人，你如结婚后仍不改你的行为志愿，即使妻子不太满意也不要紧。

如最近能和平，我应该感谢你！就是现在，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的念珠，本是念佛用的，但我只念你。幸我已白发两鬓，你正年少，否则人要疑我是相思病了，但人一定说我是神经病。

大丸洋行一个女职员，来此练习唱歌，她说你性情虽怪癖，人是很好的。这样的世界，你因端正自爱，就被人目为愚顽怪癖，必逐流合污，才是好人，这也不足怪。我只希望你永久如此。

你姓永山，此二字非常好，永是永久，古语仁者爱山，智者爱水，希望你永久如山一样长存不变，能容树木禽兽高人雅士，生息游住。不因毁誉变更，不因冷暖迁移。所以我不忍使你换中国名姓。央在中国作中间解释，你的心永在山中，精神永在山上。

近来谣言很多，不知时事如何结果？我在下半年或明年会不会还在无锡？你回中国来是不是仍在平湖？真不敢定。此即日本所说，今天脱鞋，不知明天穿不穿？真可怕的世界！我们生在这世界太苦了。自从我落生以来六个月就随母亲避乱世，现在四十五岁还是乱世，不知再有几年才可和平？不知我今生可享到平安的岁月否？我们中国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一点不错。我只怪造物之神为什么一定要造出这乱离征战的世界！

中国自清代革命起，三十多年未停内战，人民苦到极点。而造物之神仍不肯付给平静的世界，这不能不怪是人心的不平所造出来的了。此地米已一千三百元一担还买不到，这样下去，人民都要饿死了。借此发财的人不知多少。这可怕的世界呀！我只恨不能避开。

前年小女儿死后，我一点没有生活的希望，从认识你后，我才又生出人世尚有可希望的价值。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作人类的一个模范。我想你是最有希望的人！希望你成功的心日日不忘。希望你到了三十岁左右格外当心身体！不要有意外的事发生！

你说过做生意与你的性情不很近，将来何不改入教育界？因为办教育不在乎一定学问好，第一要品行德性可以作学生的模范，并且可以感化人类的心理同道德。自己好了，还要能感化人，对人类就有莫大的贡献，就是成功。商人比较难一点，你意如何？你现在只尽你为商人的心力，将来有机会再改行好了。此时正可借为商，习学用人与办事的经验，作为将来的学习预备。

你因世界变化正多，所以不肯结婚。不过在这乱世，如为世界变化多而不结婚，那人类只可暂时停顿生育了。同吃饭穿衣一样，不能因为乱世而不吃穿，只可比平日讲究一点，节俭一点。你结婚，只要简单一点，就可以算尽了你本人在变乱中的义务。

我赞成你结婚，一方要安慰你母亲，一方也是安定本人的一件大事。不过结婚后，负担重了，人也不自由了。所以我以为，为个人简单起见，是不结婚好，为人类起见，是结婚好。你以为如何？

南京房屋也非常不好找，现在虽然寻觅房屋，想买一幢，但是买不到。普通六七间平房要近十亿万，好一点的洋房七八间，要十几根大金条，每条十两黄金，实在没有那许多钱。物价涨的可怕，五千元一个鸡蛋，三万六七千元一斤肉，一百四十多万元一担米。无锡比此地贵，上海比无锡贵。各大铁路大半被破坏，每个人皆因被土匪伤害而愁闷。你们虽是战败国，但向建设前进，不久必可以仍是一个强国。

我希望你读书写字，同性情相近的女子结婚，可安慰你的母亲。你如果离家任事，也可陪伴她。因为一个人对家庭不能安置好，是没有心绪在外做事的。你是个有希望的青年，决不能长久住在家中，而不去外面做事。所以家中一定先安置好。

我的家人都平安，我因为有七十一岁的父母，所以还是幸福的人。自在重庆生过一次很重的肠胃病后，身体反倒好了许多，但精神麻木一点，为想多活几年，也只好极力学习麻木，不肯用一点心，设法忘去过去一切之痛苦，免得活成一个不生不死的人。

最使人悲观的就是物价狂涨，一块豆腐要一万元，肉五万四千元一斤，米三百五十万元一百斤还买不到。人心比抗战时更坏，整个没有办法。因为法律不能普遍管束人，神佛已被破除，道德已成装饰品。凡有良心的人，多半失败，所以多半抱消极主意。不知今年能不能停止内战？

南京因大多数妇女退出后，生活成本反而低了，但人心中总是不快活。小妹走时，各种急着想离开南京的人，挤得可怕，每只船上码头同每次上火车站，行李堆积如山，人多到一动不动。上船有很多挤入水中的。送小妹的一个人，就是用绳子从窗中吊到四楼的。真危险万分。

明天是冬至的前一夜，想起那年你在无锡太平桥托人送鸡和肉给我，一直想到以前种种的事情，真像一个大梦。不知你现在生活如何？你们生活苦，精神反倒安定了。而我们精神的痛苦，真是没有法子解决。将来是就这样支持下去，还是流亡到别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先生们把家眷送走的，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

我没有儿子以后，你就是我精神上的儿子，我听见你信教，很好。希望你一切进步！我们年老的人是没有更多的进步了。我只希望能把王先生的工作调到北京，同我年老的父母常常在一起。

你不能结婚也不要急！如果有机会，也要选择知识和才能，第一要性情相合，不可稍微将就勉强！如果你存一个“取其所长，谅其所短”而勉强结婚，恐怕双方都要受害，并且要害你母亲精神上痛苦。男子四十岁以上结婚，并不算晚，你自己留神吧！

我这二三天就要先回郑州，此后在什么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此后我如有了确定的地方再告诉你！你如果要搬家迁移地址，可以写信给我，写无锡姚宝巷三号王心如老先生转交王兰，就可以有人转交给我。如果不搬家，暂时不要给我信吧。我们是精神上的母子，不在乎通信的多少。只要精神上永久相通，形式上多隔开点日子是没有关系的。

我给你这封信后，不知再要多少日子才可以通信。我们等待将来吧！我的父母弟弟妹妹都安好。双丽在她叔父家中读书，我们也好多日子没有通信了。我也只可以祝她们平安，等待世界和平后再见面了。我们为了生活，不能因为别离而过分的悲哀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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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序曲

我为什么来中国

北大第一位女学生

人生导师

乱离之世

隔海相望两茫茫

重访无锡姚宝巷3号

重逢双丽

感谢北大

现在最想做的事

十年之后

附录一  永山央自拟受访提纲(部分)

附录二  王双丽丈夫郭宣俊的来信

附录三  王双丽给关口加代的信(摘抄)

附录四  岑献青:关口加代和《夜鹰之星》

附录五  关口加代：太湖畔的祈祷

后记一  Z的名字

后记二  我的朋友与合作者——关口加代

后记三  我们以为美丽的，必定会永远当它是美丽的

后记四  永远不会有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