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我的针灸启蒙老师是我的养父,实际上他是我叔父,我叫他小叔。
叔父学针灸也是半路出家的。他年轻的时候先是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后来又辗转到陪都重庆,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中央警官学校。之后,在上海特别市警察局担任过分局长和督察之类的职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这段历史问题被送淮北劳动改造,后来因病而保外就医并获假释。这时候,他开始认真考虑他未来的职业。有一日吃晚饭时,他忽然向我们宣布,他准备学针灸。我和婶母对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有些瞠目结舌。正在读小学的我当时不懂针灸为何物,日本东京大学毕业的妇产科医师的婶母则是不理解。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并不是贸然的,有两件事触动了他。
第一件事是因为我的病。我外婆家在浙江省诸暨县,处于与浦江县的交界处,正是日本血吸虫病的主要疫区。我到上海之后,做医生的婶母带我去做全身体检,结果大便检查时发现了血吸虫虫卵。在当时,西医主要是采用锑剂治疗,副作用很大,不适合儿童。大概隔了一周,天蒙蒙亮,叔父就带着我到第十一人民医院(现在叫曙光医院)去排队看中医。为我看病的是乔仰先医生,他当时正值中年,后来成了上海名中医。他剪着一头短发,人很和蔼,在仔细按了我的脉,看了我的舌,又读了我的化验报告后,开了一张处方。嘱咐我每日一早一晚各吃一包药,半个月后再来复诊。原来他开的是医院用他的配方自行制作的成药,以一小方黄色牛皮纸包成药包,里面是一粒粒如绿豆大小的药丸,共30小包,装成一大袋。好在药并不苦,我照法服用也不偷懒。之后,叔父又带我去看了3次。记得*后一次,大便化验结果是阴性。乔医生笑了笑,说:“小朋友,祝贺你!下次不用来了,好好读书。”我婶母是西医出身,她不相信中医能这么轻易就治好这个病,便亲自带我到静安大楼二楼(我们住三楼)何安止先生的何氏化验室去复检。何先生个子不高,他做事十分认真,所以何氏化验室在上海滩很有名气。他的化验结果与医院的结果完全一致,婶母终于没话可说了。倒是叔父,很为中医奇特的效果而惊叹不已,他特地督促我写了一封表扬乔医生的信寄给医院。事隔30多年,我已在上海市中医文献馆工作,有一次专门请当时在华东医院的乔仰先老先生来讲课。我怀着感激的心情讲起少年时代他给我治病的经历。乔老一脸茫然,不过讲到治疗血吸虫病的成药时,他还记得,回忆说:“那里面有雄黄,后来我又改进了。”
第二件触动我叔父的事和我的堂兄长林哥有关。长林哥是我大伯父的长子,结婚七八年没有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在农村是件大事。经过多方检查,事情还是出在长林哥身上。为此他专程到上海来治疗,就住在我家。这次又是叔父,每日天不亮就到八仙桥的陆瘦燕针灸诊所排队,请著名的针灸医生陆瘦燕先生为堂兄治疗。记得我每日放学回家,长林哥总是绘声绘色地讲述陆医生诊治的情景,说他待人亲切,即便是乡下人,他也一点不嫌弃,进针不痛,针感特好,如此等等。一个疗程结束后,长林哥满心欢喜地坐上回家的火车。不到半年,就传来嫂嫂怀胎的喜讯。先是生了一个儿子,一年半后又生了一个女儿。
就这两件事,改变了我叔父的职业生涯,奠定了他学习中医针灸的决心。于是,他拜了一位姓张的针灸师为师,学习针灸。记得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五六年级,家里墙上挂着苏州沈白涛先生绘制的针灸穴位图,每日放学回家,做完作业之后,就和叔父一起背诵穴位。为了加强记忆,叔父取每一穴的首字,编成诗词,且用谐音的方式来背。如膀胱经经穴:络却、玉枕、天柱、大杼、风门、肺俞、厥阴俞、心俞、督俞、膈俞,他就编为:六(络)月(玉)天,大风飞(肺)越(厥)心督膈。当时,我是有口无心,背着玩的,想不到这一背却牢记了一辈子,竟然受益终生。
出师之后,叔父就在我们住的静安大楼的外间屋开了个诊所,为了招揽患者,他特地在三楼的楼梯口挂了块自己书写的牌子,言明每次诊治费3角。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无人问津。刚开张的一两个月,并无几个患者问津,有一次临诊还吓得他够呛。那是某日的中午,我放学后回家吃饭,只见他神色紧张地扶着一个患者出来,只见诊疗床上留着一摊尿渍。原来他碰到了一位严重晕针的患者,一针下去,人晕倒不算,还闹了个小便失禁。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对针灸的追求,逐渐地,患者也多了起来。就在他想一展身手的时候,由于历史的原因,他被要求迁出上海,*后迁入婶母的老家,在浙江德清新市镇落户。
于是,每年的寒暑假,我就来到杭嘉湖平原上这个美丽的古镇看望叔父。当时,叔父在镇联合诊所工作,患者很多,他一早就去门诊,中午总是顾不上吃饭。晚饭后,则常常提着装有电针仪的出诊包,走街串巷地看病。我一直陪着他,替他打下手,如记病历、上电夹、取针、点艾、拔罐等。当时,国家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因粮食减产,很多人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叔父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到他这里就诊的患者,除了镇上的人,还有四乡八村的农民兄弟,他们经常会送点自留地种的南瓜、山芋、花生,甚至是自己家养的鸡鸭等。所以,我每次假期结束回沪,不仅增加了不少针灸的实践经验,还常带上一只婶母*爱吃的家乡老母鸡。
我高中毕业后,在叔父和婶母的建议下,报考了多所医学院校,其中包括上海中医学院。但由于当时强调阶级路线,*后名落孙山。这时国家发出“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婶母认为我是读书的料,应该继续静下心来复习功课,迎接第二年的高考。我跟婶母提出,前半年去跟叔父学针灸,后半年回上海复习,婶母同意了。
叔父这时已回到老家浙江诸暨农村。每日客堂里坐满本村或邻村来看病的人,还有从外县城来的。记得有一位中年患者,张不开口,只能喝点汤汤水水而饿得皮包骨(后来才知道这叫“颞颌关节紊乱症”),每日从县城坐车到廿里牌镇,再走10里路到我们的祖居火烧吴村来治病。10多日后,他的口终于恢复原样,张得和原来一样大,患者在千恩万谢后回家去了。从早到晚,我们叔侄或者说父子俩,忙得不可开交。这种治疗尽管是完全免费的(由生产队记工分),但不少患者诚心诚意要表示感谢,经常送点鸡蛋、蔬果之类的食品。
1966年,一个特殊历史时期来临了。高等院校暂停招生,我叔父因受到管制,不能行医,于是我瞒着婶母报名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在赴疆前夕,我回到故乡,向我年过八旬的老祖母和叔父告别。记得临走的那一日,他来送我。为了赶早班火车,我们半夜起身,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穿行在连绵起伏的浙东群山之中,我们各怀心事,竟然一路无话。当晨曦初露的时候,我们到达诸暨县城,在位于半山腰的火车站上,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里,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我身无长物,只能送你这个了。好好学习,我想总会用得着的。”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书和一个旧的铝盒。书的纸张已经有些发黄,封面上印着《实用针灸疗法》,是李清侠先生编著的。铝盒里装着几十支规格不一的针灸针,虽然经多次使用,但一支支仍光亮挺直,我知道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他说他要先回去了,他迈着刚刚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站前长长的台阶。看着他的背影,我眼前一片模糊。
就是这本书和这盒针具,开启了我的针灸人生!
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叔父度过了一个安定满足的晚年。
他重操旧业是在2001年,根据卫生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有关政策,上海市卫生局审核通过的有执业医师资格的民间医生中,他是静安区仅有的2名民间医生中的一个。不过,他执业的地点不在上海,仍在桑梓故里,面对的是那里的父老乡亲。也因此他晚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诸暨县城度过,特别是婶母故世之后。2005年3月的一日,他因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停止呼吸。他没有痛苦,安详地走了,为他跌宕曲折的八十二载人生画上了句号。
上篇
第一章 探索之路
我投身针灸医学已整整半个世纪,在这漫漫的行医路上,我没有离开过临床实践,没有中断过探索和总结。在其后的30多年中,我还潜心中医针灸文献和医史的研究,同时又走上了中医针灸管理者的岗位。作为一名针灸临床医家,我不断寻求针灸治疗现代急症、疑难病的方法和技巧,特别是对眼科难治病的研究,积累了不少的经验;作为一名针灸文献研究工作者,我希望独辟蹊径,将研究工作的重点放到现代中医文献上来,尤其是对文献的应用和开发;作为一名管理者,我始终关注中医针灸的研究和发展,并在实践与理论研究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思想,学术研究之道。回顾我的针灸之路,其实就是一条传承、传播和不断寻求创新之路。
第一节 传承——博采众长
一、自学针灸
在导言中提到我的针灸启蒙老师是我的叔父。可惜他也是半路出家的,并且是为了谋生,所以并没有十分深厚的学识修养;而我那时是个小学生,从没有想到将针灸作为职业,只是兴趣所至,或如唱山歌般的记忆针灸穴位,或帮忙取个针、拔个火罐之类,并未真正投入。因此,只能看作是接触针灸这门古老的传统医技的开始。
1966年,我作为上海知青奔赴新疆,来到了古尔班通古特大漠边缘的石河子兵团农场。当时连队医务室只有一个半路出家的卫生员,到团部医院有几十里地。也是出于缺医少药的原因,我开始独立用针灸治病,按照从叔父那里学得的一些皮毛,更多的是照着书本扎针,居然也取得了效果,这开启了我自学针灸之门。而真正走上自学之路,是1971年7月我被调入团部医院工作之后。我深深感到,针灸将作为我终身从事的职业,我必须熟悉和掌握这门学科的知识。当时诊室条件十分简陋,就诊的患者并不多,也有空闲时间学习。我的自学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从书本中学。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针灸专业书籍很少,我尽可能找书来读。我从一位连队浇水排的工人那里借来他保存的一些教科书[他原是上海第二医学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口腔专业的毕业生,被下放农场劳动],开始自学西医知识,尤其是解剖知识;又从一位毕业于上海推拿学校的同事那里得到一本《中医学概论》,开始接触中医基础知识,常学习到深夜。尽管这些知识既不全面也不系统,但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我的医学基础知识的空白。二是从实践中学。这是我自学的主要方面。当时,正值社会上盛行“一把草,一根针”,全民搞草药,全民学针灸。各种新的刺灸之法层出不穷。记得是在1973年,团部新华书店来了一本焦顺发医师写的《头针疗法》,我用按样画葫芦的方法,在一位脑出血的患者身上试用,竟获得意想不到的疗效。从此之后,不论是刊物还是书籍,甚至是手抄件、油印本,只要一有新的穴位、新的针法灸法,我都如获至宝,立即在临床上摸索使用,如头针、耳针、鼻针、面针、手针、足针、腕踝针等针法,以及长蛇灸、核桃壳眼镜灸、苇管灸等灸法。特别是穴位埋藏、穴位结扎、穴位割治等,与传统针灸法完全不同,实际上是一种小手术,我凭借自己在农场的一段兽医经历,学过麻醉、切皮、缝合等技术,我没有参加任何培训,全部按图索骥,无师自通,将其运用于临床。这些新的技术,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疗效,而且扩大了治疗的病种。而每日数十位患者的大量临床实践,更使我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治疗多种常见病的经验。
边疆这段自学的经历,使我终身受益。
二、师从军中眼科名医——李聘卿
虽然通过自学收益良多,然而,博大精深的针灸医学有很多独到的东西,有些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只有你亲眼去见、亲身去体会才能获得。所以,师从名家也是学医的重要途径。
记得那是1976年,我接待一位患有中心性视网膜脉络膜病变的患者。这个病我没有接触过,根据患者讲述的病情,我从当时的《新医药学杂志》(即现在的《中医杂志》)读到解放军371医院眼科李聘卿医师用新明穴治疗本病的临床报道。该文章不仅详细介绍了关键穴位新明穴的取穴方法和操作技术,而且观察了600多例大样本的有效病例。于是,我就按照我自学的老习惯,照猫画虎,进行针刺治疗。然而,几次下来,与文章所说的疗效大相径庭。首先,针感均在局部,根本达不到如学者所描述的太阳穴部位或眼区;其次,患者视力毫无变化,也不像文章所言至多治疗几次即可见效。我甚至对文章的真实性产生怀疑。然而,就是这位患者,后来去了这家医院,通过1个疗程的针刺治疗,视力竟然从原来的0.1恢复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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