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一份未发出的哀叹之书
我站在巷子里。太阳光从东边射进来,巷子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我试图迎着太阳上去,三月份的阳光已热烈得让人受不了,于是只好退回到阴影里去。一位孑孓前行的老人说,昨天那个拍照的人又来啦。每回我站在巷子里举起相机,总有人说。当我熟悉了上半街里的每一条巷子,时常与抱着小孩的少妇擦肩而过,闻到她们留在巷子深处或浓或淡的体香、奶味时,我知道自己迟早要走出巷子。
昨晚响了一夜的推土机在离我家几十米远的地方将一座座楼房推倒铲平,比我家还要老的居民楼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夜色中倒下。推土机疯狂地挖着,房屋在轰隆声中倒下,倒下去,像沉重的、被伐倒的树桩。楼房在震动,我躺在床上,床在摇晃,人跟着摇晃,这种摇晃跟地震差不多。我只得起来,踱出房间。总工会一带灯火通明,挖掘机铲动,把砖石往卡车里倾倒,黄色尘沙布满了夜空。第二天一大早,我走到巷子里,两位老人轻声哀叹,摇着头说,老屋没有了,老屋没有了。她们的话像绣花针一样刺痛我。我站在废墟上,前几日还在的老房子有些已被削去屋顶,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几名工人在楼房上用大锤砸开楼板:这是客厅,这是睡房,这里曾是卫生间。它们统统倒下。运土的大卡车在废墟里来来往往,运走一车车土石。
我永远都记得那被劈成两半的窗户在太阳底下的模样,蓝天在上,像是发出一声静默的哀叹。我走出了老巷子。 2013年4月7日
万桥村:她的服饰让人怀念逝去的美
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开着新买的“小帕”从蒲岐古城往乐清方向开,因为不识路,车子开进了天成。前方有一座桥,天成最古老的万桥,我把汽车开了上去,崭新的、约两吨重的小汽车碾上九百年历史的桥梁,行至桥面,车头高高抬起,坐在驾驶室里看过去,路面消失了,只见外面滔滔河水,我惊出一身冷汗。这是我第一次与万桥相遇,也许当时我开车上去的举动冒犯了九百年的老桥,它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以后七年时间里我再没来万桥。今年小满前后,河水暴涨,一日天空放晴,露出蔚蓝色,我上路了,又是独自一人。我往县东方向开去,汽车里回响着《莱茵的黄金》,我要去最古老的万桥。万桥是地名,也是桥名。两岸平整新砌的水泥路,看起来有一条湖泊那么大的河,老桥跨在河面上。在农村,你再也找不到河岸了,它们一律被砌平,齐整的水泥栏杆,石头砌的新河岸将水拦在里面,这不再是一条有个性的、不羁的河流,而是受规约的、不自由的河。桥头大榕树下坐着十几个老人,他们看见举相机的我,纷纷转头朝我看来。我沿着新砌的河岸走了一圈,这条路叫临江路,桥头的亭子叫临江亭,他们觉得大江大河才对得上老桥九百年的历史。
在老桥对岸的榕树下独自坐着一位穿着优雅的老妇人,淡蓝大襟褂,手里拿着一把塑料团扇,左右手腕上戴着银镯,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金色耳环,发髻往后梳理,她垂着头在树下打盹。脸上的老人斑掩饰不住她的衰老,她的打扮让人联想她的过去:她是否在梦见她的过去,消逝了的少女时代?她的回忆里有老桥吗?有这条河吗?
2013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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