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互生
家乡是母腹把我交给世界、也把世界交给我的那个地方。它可能保存着我初来人世的诸多感受。在那个漫长生命开始的地方,我跟世界或许相互交代过什么。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这世界有了一双重新打量它的眼睛,一颗重新感受它的心灵,一个重新呼喊它的声音。在这新生孩子的眼睛里,世界也是新诞生的,说不上谁先谁后、谁接纳了谁。一个新生命的降生,也是这个世界的重新诞生。这是我们和世界的互生关系。
这个关系是从家乡开始的。
家乡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几乎用整个世界迎接了我。家乡用它的空气、阳光雨露、风声鸟语,用它的白天黑夜、日月替换来迎候一个小小生命的到来。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的话,家乡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全部给了我。从此家乡一无所有。家乡再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了。
而我,则需要用一生时间,把自己还给家乡。
二、厚土
家乡住着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住着和我一同长大、留有共同记忆的一代人,还住着他们看着我长大、我看着他们长老直到死去的那一代人。家乡是我祖先的墓地和我的出生地。在我之前,无数先人死在家乡、埋在家乡。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这个厚,是因为土中有我们多少代的先人安睡其中,累积起的厚。
先人们沉睡土下,在时序替换的死死生生中,我的时间到了,我醒来,接着祖先断了的那一口气往下喘。这一口气里,有祖先的体温、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传续到今天的精神。
所有的生活,都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每个人的出生都不仅仅是单个生命的出生。我出生的一瞬间,所有死去的先人活过来,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我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这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有我,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我再往下传,就叫代代相传。
这便是家乡。它在浑然不觉中,已经给一个人注入了这么多的东西。长大以后,我才有机会回过头来领受家乡给我的这一切,领受家乡的一事一物,领受家乡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领受从我开始、被我诞生出来的这个家乡,是如何给了我生命的全部知觉和意义。
三、醒来
我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写的就是我自小生活的村庄。当时我刚过三十岁,辞去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或许就在某一个黄昏,我突然回头,看见了落向我家乡的夕阳——我的家乡沙湾县在乌鲁木齐正西边,每当太阳从城市上空落下去的时候,我都知道它正落在我的家乡,那里的漫天晚霞,一定把所有的草木、庄稼、房屋和晚归的人们,都染得一片金黄,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回望中,那个被我遗忘多年,让我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小村庄,又被我想起来了。我把那么多的生活扔在了那里,竟然不知。那一瞬间,我似乎觉醒了,开始写那个村庄。仿佛从一场睡梦中醒来,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强大、饱满、鲜活地存放在身边,那是我曾经的家乡,从记忆中回来了。那种状态如有天启,根本不用考虑从哪儿写起。家乡事物烂熟于心,我从什么地方去写,怎么开头,怎么结尾,都可以写出这个村庄,写尽村庄里的一切。
这样一篇一篇地写,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写到九十年代末,我完成了《一个人的村庄》。
这是家乡在我的文字中的一次复活。她把我降生到世上,我把她书写成文字传播四方。我用一本书创造了一个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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