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到正月,在哈尔滨还是有花可看的,那是寒流之笔,描画在玻璃窗上的霜花。出了正月呢,即使飘雪的日子还有,但雪魂魄已失,落地即化,霜花也杳然无影了。你若想看花,只能去花店买南方运来的鲜花了。花儿是女儿身,经不起折腾,一路奔波令其花容失色,瓶中的“花娘娘”们,总有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落寞感,没有本土应时而开的花儿那么气韵饱满。
猫冬让北方人筋骨疲弱,所以当积雪消融,埋藏在雪下的枯草出狱似的,瑟瑟缩缩地出现在阳光下时,人们以为摸到春天的触角了,奔向户外的漫步者不在少数。寒风虽是强弩之末,但威力尚存,我不幸被击中,有一日傍晚从江畔回来,咳嗽流涕,身上阵阵发冷。
我便取放在玄关托盘上的体温计,想看看自己是否发烧。
我取体温计的时候,不慎将外壳的护帽朝下,这一竖不要紧,由于对接处咬合不严,护帽叛徒似的落地而逃,将体温计彻底出卖了,它随之坠落,摔成两截。
它这一跌,我家的黑夜亮了。
从玻璃管内径流溢而出的水银,魔术般地分裂成大大小小的珍珠状颗粒,像一带雪山巍峨地屹立在我面前。我先是拿来一块抹布擦拭,以为它们会像水滴一样,迅速被吸附,岂料它们欢欣鼓舞地一分二、二分三、三分四地遍撒银珠,泻地水银非但未少,反而如满天繁星,在白桦木地板上,朝我眨眼。它们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不可征服。
我少时数理化不灵光,对水银的了解,竟来自当时广为流传的一本小人书《一块银元》,主要情节围绕一块银元展开,写了穷人的苦、地主的恶,其中最让人惊悚的情节,是一个地主婆死了,她的儿子竟让一对童男童女为他老娘殉葬。他们给童男童女灌注了水银。故事浓墨重彩的是那个身世凄惨的童女,在出殡的行列中,她端坐在莲花上,手持一盏纱灯,双目圆睁,虽死犹生。她的亲人在路旁声声唤她,可她无法应答了。那个画面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阴影,恨地主,也恨水银。水银是毒蛇,它要了如花似玉的姑娘的命!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能接触到水银制品,除非是在镇卫生所。那时日子穷,谁家会拥有温度计和体温计呢?如果感冒发烧了,卫生所的护士会神气地甩一下体温计,将它夹在患者腋下。童年时我曾盼着感冒(因为父母会给感冒的孩子买山楂罐头吃),但却怕发烧,万一去卫生所测体温,体温计碎裂了,水银流入我体内,我成了僵死的人,那可怎么好?谁还能在爸爸喝醉时为他取一杯茶?谁还能在妈妈拆洗被褥时为她挑上满缸的水?谁还能在除夕夜姐姐不想吃饺子时,给她烙上两张糖饼?谁还能在弟弟闯祸挨打时,夺下爸爸手中的棍子,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除了亲人,还有那些可爱的动物让我难以割舍,谁能给吃饱了的猪用破木梳刷毛?谁能在黄昏时把游荡的鸡,及时赶回鸡笼?谁能给看家狗偷些它惦记着的人吃的食物?还有夏天时满沟满谷的野花谁去采?冬天时满院子的白雪谁来扫?
我那时感冒了,发烧了,抗拒去卫生所,骨子里是恐惧水银体温计。总觉得我的腋窝藏着火苗,会将爆竹似的它引爆。它灿烂了,我就黑暗了。体温计是恶魔,这在看过《一块银元》小人书的同学心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憎恨一位班主任老师时,私下议论要是小人书中被灌注了水银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女孩,该有多好。好像我们真的掌握了水银,都会沦为施恶的地主婆的儿子。
这位班主任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中等个,微胖,圆脸上生满雀斑,厚眼皮,眼睛不大,但很犀利。她不是本地人,住在学校的板夹泥宿舍里。因为没有食堂,她得自己弄吃的,所以我常在清晨去生产队的豆腐坊买豆腐时遇见她。因为怕她,又因为豆腐坊总是哈气缭绕,人在其中如在雾里,面目模糊,我假装没看见她,溜之乎也。
我们为什么怕这位老师呢?她严厉起来不可理喻。她有一杆长长的教鞭,别的老师的教鞭只在黑板上跳舞,她的教鞭常打在学生手上。期中期末考试总成绩不及格者,是她惯常教训的对象。她会让他们伸出手来,这时她的教鞭就是皮鞭了,抽向落后生。痛和屈辱,让被打的同学哇哇大哭。这种示众的效果,倒是让所有的学生不甘落后,刻苦学习了。但大家心底对她还是恨的,她头发浓密,梳着两条粗短的辫子,我们背地就说她带着两把锅刷;她脸上的雀斑,被我们说成耗子屎;她擦黑板上红红白白的字时,粉笔擦不慎碰着脸,成了大花脸,我们在底下偷着乐,没一个提示她的。
她管理班级严格到什么程度呢?要是教室的泥地清扫不净,值日生的苦役就来了,会被罚连续值日。最让我们难堪的是检查个人卫生,我们上课前她会手持碎砖头,高傲地站在门口,我们则像乞丐一样朝她伸出手去,如果我们的手皴了,或是指甲里藏污纳垢,她会扔给你一块碎砖头,让我们出去蹭掉手上的皴,抠出指甲里的泥,砖头在此时就成了肥皂。如果春夏秋季,拿了砖头的学生会去溪边洗手(那时大兴安岭植被好,溪流遍布),冬天时只能用积雪清理了。我有一次也被检查出手上有皴,不允许我进教室,我一赌气,到了溪边,把她那堂课都消磨掉了。看山看水,看花看草,不亦乐乎。我面临的惩罚,可想而知了。
这位班主任老师看上去跋扈,但她业务好,很敬业,也有善心。有的同学家贫,她家访时会带上她买的作业本,她还帮助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交费,并带我们进城,去照相馆拍合影。当然,她还常在我们下午该放学时,给我们加一小节课,讲那些经典的励志故事。如果是冬天,天黑得早,讲台就点起一根蜡烛。烛火跳跃着,忽明忽暗,她的脸也忽明忽暗,那也是她最美的时刻。她不用教鞭,脸上的雀斑看不见了,语气温柔,面目平和。
她离开我们小镇,似乎没有任何预兆。突然有一天,她要调到黑龙江东部的一个小城去,说是她恋人在那儿,是去结婚。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是个有人惦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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