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作品精选集/回眸经典名家必读》:
论朋友
很有人不承认在不同性的人们间,能有任何朋友这意义的存在,他们以为不同性间只有爱,显明或不显明的程度上差别而已。我们通常人却会立出“年岁,阶级,辈分”等身份关系,主张在相悬有别的关系上,人可以避免“爱”而有所谓朋友的情感,然而更有若干敏感过度的人,从心理学上立说,以为凡一切不同性的人不论有何“社会的或血统的悬隔”,总只能发生爱而不是属于朋友的情感,不过时时被掩饰在一形式中罢了。这种耸人听闻的解说,简直把朋友这德性摒斥于任何不同性的人们之关系以外,而将朋友这意义更形狭小。
我们姑且就接受上说的狭义的朋友界说,以为在内涵上朋友限于同性的。但我们也有理由伸张朋友的外延范围,就是朋友不仅是同类的人,尽可以包延其他的事物。有许多不屑与人为伍的清高之士(如林和靖),他们和人类绝缘而代之以动物植物,将感情迁向于所爱好的物事上,我们很可承认他是以物事为朋友的。从许多遗留的诗文上,很可以见到人类对于“物”的拟人的描写,以及寄托情感于物上,这在清高之士以及习于清静寂寞不染世尘之人为更甚。我们试揣源于中国两大思想之影响所及,即可更了然它不是没根由的。道家(如庄周)推衍世间的无差别而归论于“万物为一”,这是何等爽快的祛除了物我间的有别;另一流以性善为起点的儒家,推崇爱以至于物,故至有宋理学家如程明道者,则以“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了。
因此之故,道德上规定对于有生命物的保护,这种对物的悲愍之心进而为佛家极端的好生不杀。在儒家,孔门曾子特举“交朋友”为三省之一,此可见敬重友谊的自古已然。于是历史的故事又告诉我们许多肯为朋友牺牲的英雄气节,以及数不清厚待故人的高谊,成为伦理主要的德性之一。然而人类不是这简单的,“友谊”在人性中如他种欲念一样,若有一种近似“兽性的回返”的遗传性。《旧约圣经》的《创始记》记载第一代儿子该隐杀兄弟的故事,以及中国上古象谋杀舜的传说,皆明示骨肉情谊的不司持,更何况于常人。因此刎颈之交而外,朋友间的怀恶互毁以至相见以匕首,更是数见不鲜,这正是人性的“回复兽性”——也可说是野蛮的本色之重现。这两种情形至今犹然,故有江湖间义兄义弟的盟誓于天地神鬼之前,为朋友义气而流血的;也有踰于骨肉之亲的生死交,一旦反目成仇敌,不但以匕首相见,更连累了万千毫不相干的生命,大动干戈以扰乱天下。
尽管如此,但对于“要有朋友”这念头还是人人有,就是孩子也想有比武的对手,不论阶级身份会去和邻儿厮混的。古代战国时有四公子的好客下士,魏晋清谈之风滥觞为后来结社论学,此以下而文人学士相为唱,由唱和同游再变为思想结党,于是至今而无朋友不可以谋生。由此朋党而排斥,而攻击,而争杀,于是友道者复回复了原性兽性,故所谓“狐群”“狗党”的互相攻讦,正是以代表这类兽性友道的特色。不但如此,即单个人与单个人的友道,也往往难乎有;为一小小利害至于构祸陷害,则成为所称为朋友的惯技,使人人不以为奇,同口一声说“朋友是靠不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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