妯娌
午作登场,磨坊庄天天都飘荡着油烟的香味。麦面多,菜油足,谁不想改善一下生活?这家摊粑粑,那家炸春卷,“滋啦啦”“泼辣辣”,一片撩人咽吐沫的响声。到了端午节,更是闹腾到了高潮:炸麻花、蒸馒头、包粽子,家家烟雾缭绕。
住在庄东头的祝二婶,端午这天起了个特早。她麻利地在门前檐下插上了菖蒲、苦艾,立即吩咐女儿桂梅点火跳油。她迅捷地梳头挽髻,戴上朵春绒,洒脱地在蓝的确良大襟褂上系紧了围腰,便动手和起面来,准备炸馓子——在庄上,她的馓子炸得最好,可二十多年没显过本事了,今年想再露一手!
二婶和着面,不时地将手指在油碗里蘸一下,面团在她的手里软如绵,柔如丝,左盘右绕,上攀下挂,一溜溜细匀的馓子流到锅里,随着沸油的翻腾,金黄的馓子浮荡着,编结成一盘盘怒放的葵花。
二婶边做边捞。在醉人的油香中,透过蒙蒙的烟气,她似乎看到了弟媳夏三娘的脸,想起她昨天叫孩子送过来的一提篮粽子。往事如烟,但又历历在目。
她们妯娌两家原是同锅舀勺,一九五八年吃大食堂时分了家。一九六〇年从春到夏,正是“粮食关”的节骨眼上,庄上不少人家吃了亏。但她妯娌俩脚勤手巧,菜园兴得好,大人小孩总算多了一份瓜菜填肚子。夏日的一天傍晚,刚下过一场透雨。二婶发现菜园里丢了一个碗口大的南瓜,又见三娘刚才来过菜园,估摸是她摘去了。“哼,你要活命,就不顾别人啦!”二婶心里的火直扑腾,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隔壁,大呼小叫起来:“夏三娘!贼爪子,还我的瓜来!”
三娘上菜园,饿得头昏眼花,两家的瓜蔓又缠在一起,兴许摘错了瓜。孩子们饿得满口淌清水,瓜早下肚了,有啥办法?现在听二婶大呼小叫,心想:“亲骨亲肉,这么不留情面!”——心一狠,跳到门外:“什么瓜?你红嘴白牙放干净点!”
“你偷我瓜!”
“你逮住啦?”
一个没长饶人舌,一个不是省油灯,一来二去,两人动起手来,互相抓得披头散发。幸亏两人的丈夫及时赶回,拉开了这对似乎发了疯的女人。老三到菜园里转了一圈,去给嫂子赔不是:“二嫂子!我上菜园看了,是她的脚印儿不错。……饿……两根纸烟钱…嫂子,我给你赔情……”说着,跪下了一条腿,泪珠扑里扑达直掉。二婶扶起了老三,大哭了一场。
这件小事,在两个善良、朴质的女人心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后十多年,两家一直疙里疙瘩。不仅如此,艰难的、营营于口食的生活,还在他们之间不断增加新的裂痕:这家丢了鸡,疑心是那家捣的鬼;那家失了鸭,又估猜是这家作的怪。散言碎语,指桑骂槐,没少过摩擦儿。直到一九七五年老三家搬到庄西头,庭院才算清净点。
去年春天,磨坊庄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秋后,家家都超产。二婶、三娘两家大囤满,小囤尖。今年夏季,小麦、菜籽又是大丰收。两妯娌乐得梦中笑醒了好几回!可是,每当她们想起一九六〇年的那件小事,心里总像针扎一样疼。虽然妯娌俩仍不共言,但丈夫、孩子们早就往来了。瞧,昨天三娘还叫孩子们送来一提篮粽子哩……
二婶假装被油烟熏了,开开朗朗地擦去眼角的泪痕。她赶忙抓盘了满满一脸盆馓子,吩咐灶下的桂梅:“快给你三娘家送去!他们今天接女婿。鸡汤下馓子,是一道好菜哩。”
二婶洗把脸,正准备拾掇一下灶台,忽听从堂屋传来三娘的声音:“他二婶!”
二婶心头一震,快步走进堂屋,迎着满面春风的弟媳,老半天才憋出词儿:“……嗨,昨儿你还送粽子……”
三娘说:“往年孩子们馋得很。今年糯米多,我就多包了点,谁知他们白糖放少了还不吃!他婶子,糖吃多了蛀牙哪……”
“是哩是哩,”二婶直是点头,“你们的女婿来了吗?中饭在我家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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