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代斯戏剧独白研究》:
从内容上来看,这三段小说式独白均属于我们前文提到的回忆叙事,如果没有这几段小说式独白,我们对这三个人物的理解就会有很多局限,设若没有阿巴德的这段独白,我们只知道他不说话,干不法营生,最后杀了背叛他的查尔斯;设若没有鲁道夫的独白,我们只知道他是个性格懦弱、腿脚也不灵便的父亲,甚至连儿子都瞧不起他;设若没有菲克的这段独白,我们只知道他是个贪图钱财、连同伙的妹妹都要诱奸的小流氓,他的作为没有道德底线。三段独白的出现扭转了我们对他们的否定看法,因为这三段独白呈现了他们固有的姓氏、语言、身份和价值体系如何在遗弃、战争、驱逐、复仇的强大冲击下瓦解,三个被彻底斩断根系的人如何带着巨大的创伤在西岸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畸形地重生。
从形式上来看,将独白放置在引号和括号中的现象,在《森林正前夜〉中就已经出现。《森林正前夜》的全文都被置于引号中,这段长达57页的独白只是引号中的一句话,作者用双引号将整个戏剧文本囊括其中,使得整个戏剧文本成为叙述者对他人话语的引用,也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人“改变身份”“进入角色”。关于这个引号,已有学者进行过思索:玛丽一宝乐·塞巴斯蒂安从戏剧空间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她认为:“就像作者还想掌控没有说出来的部分(non-dit),这样,人物的沉默或者他们的暂时退场并不关闭他们的戏剧空间。”我们认为玛丽一宝乐·塞巴斯蒂安的看法受到自古典时期确立的对“幕间”(entracte)的看法,“幕间”在中文里通常译作“幕间休息”,但这样的翻译方法容易引起对“幕间”一词含义的严重曲解,遮蔽了“幕间”对于戏剧本身而言长期以来形成的含义:剧情在幕间仍然持续发展着,大幕再次开启时,台上已不复是上一幕落幕时的情形,尤其是在古典时期的剧作中,剧作家会把违反三一律或有度要求的事件、自认为不重要而不必让观众看到的事件安排在幕间这段没有观众目光的自由时空中进行,人物虽然在幕间从观众的目光中引退,他们的故事却没有在幕间中止,观众也必须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把上一幕和下一幕之间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在脑海中构建出来。而从这几段“小说式独白”的内容来看,它们并不是情节的延续,而是情节的背景。与真正的幕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阿敏·艾尔法尼(Amin Erfani)为《森林正前夜》中的引号提出的解释如下:这是科尔代斯前期戏剧创作方式的残留,科尔代斯在创作初年,作品均为改编之作,运用了。节选、复述、缩减、添加等多种手法,《森林正前夜》的引号即是一种引用,是作者在引用别人的话。艾尔法尼借助关于作者与作品关系的“灵感说”来进一步解释这种引用,这一由来已久的、在古代诗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说法认为作品是神的气息(souffle)吹拂,作者给整篇作品加上引号,是在忠实地复现神之启示,而没有将之据为已有。他认为这个引号还暗示了其之前的内容,引号之前也许是对说话者的描述,也许是另一个引号,即对话者所说的话。结合引号中的内容可知,这篇独白是有受话者的,那么引号之前的空白即给了我们关于这个他者的想象空间。艾尔法尼的解释充满想象力,但只能算作是对科尔代斯创作习惯的一种理由并不充足的设想,而没有解释这个引号对于科尔代斯戏剧本身而言的意义。
克里斯托夫·比当的解释是从括号与引号给科尔代斯戏剧文本本身增加的特殊性人手的,他说:《西岸》里的“括号使话语错位,将它保留、悬置、谨慎对待。将它盘绕起来,使它成为例外。括号一方面彰显了话语的必要性,另一方面也指出它的次要性和辅助性。括号将话语置于时间、地点之外的幽暗之处。这是一种中性的、诗意的、被突出的次要话语。”也即比当认为括号的加入使得括号内的文字与其他部分相比产生了距离,形成了次要/主要的对比。接着,他又对引号做了解释:“引号使话语失去了对白维度,甚至失去了戏剧维度。话语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独白话语,而是被中止了独白功能的独白。”
我们认为,与塞巴斯蒂安和艾尔法尼的解释相比,比当时的解释更为合理,引号和括号的意义在于改变戏剧话语的性质。科尔代斯明确指出双引号中的文字与叙事文学的关联,他说双引号里的部分“写得像小说式独白一样”。所谓“像小说”,就是指摹仿方式由“扮演”变成了“叙述”。《森林正前夜》和《西岸》中的双引号标明的是人物的缺席和叙述者的在场,是一个叙述者在直接引用人物的话语,我们并未看到人物亲身说话或者行动,双引号的出现使得戏剧扮演的当下性已然不再。“失去了戏剧维度”,即增添了叙事维度。引号是叙述分层的标志,在虚构的人物之外,还存在一个叙述者在引用人物的话语。双引号使文本性质由戏剧的变为叙事的,叙事和戏剧构成了《森林正前夜》和《西岸》的多维世界。但是,这种转变是通过直接引语形成的,说话者(人物)对话语的控制被完全保留了下来,叙述文本仍然具有戏剧摹仿的直接性。真正属于叙述者个人的话语只有“某某说”这样的字眼,也即叙述者的个人化声音被降到了最低,他隐藏在人物背后,戏剧的叙述“外衣”如同在《苦》中一样透明。
但我们不同意比当使用的“次要”一词,括号的常规用法确实是解释或补充说明括号之前的文字,但在科尔代斯的戏剧中,很难说括号里的这几段小说式独白是否真的比括号之外的内容次要,我们在上文已对它们的内容进行了梳理和解释,这几段独白的存在完全可以改变人物形象,科尔代斯本人在访谈中的这段话颇能够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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