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翻译家代表性译文库(胡适卷)/中华译学馆》:
法官先生问:“那时它往那儿去了?”
米格儿说:“它跟着我咧,上帝保佑它。它每晚上跟着我走,就好像它是一个男人似的。”
我们半晌说不出话,只静听着门外的风声。大概人人心里都想着同样的一幅图画:一个米格儿冒雨在树林里走,身边跟着那可怕的同伴。法官先生引古诗里的禹娜同她的狮子①的故事来赞美米格儿,但她听了这种恭维的话,同她听见别的赞语一样,也只是淡淡地受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不觉得我们对她的倾倒——她总不会看不出余八对她那样热诚的崇拜罢——但是她那种坦白的神情表示出一种绝对的男女平等,使我们一队里的几个少年人实在感觉惭愧。
只有那两位女太太对米格儿仍1日很冷淡,那只熊的一回事也不曾增添她们对米格儿的好感。晚餐吃完之后,余八搬进来的松树枝,尽堆在炉子里,总敌不住这两位女客放出来的冷气。米格儿也觉得了,她忽然说:“大家都该歇息了。”站起来引导两位女客到隔壁房里去睡。她说:“你们几位只好在这炉火边将就过一夜罢,我这里只有那一间房。”
我们男人向来是不喜探听或议论人家私事的。然而我不能不承认,这一回,米格儿一走出去,刚关上门,我们立刻挤拢在一堆,有低声谈论的,有暗笑的,有冷笑的,大家纷纷猜度这位漂亮的女主人和她的怪同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于有人走上去摸摸那风瘫的吉梅,他坐在那儿就像一个沉默的石像,漠然不动地瞪着我们的纷纷议论。
我们正在乱烘烘地谈论,忽然房门又开了,米格儿回到这房里来。
她分明换了一个人了,全不像刚才那样闪灼逼人的米格儿了。她的眼睛望着地下,手里拿着一条毯子,在门槛上踌躇不进,刚才我们最倾倒的那种豪爽的英气好像全丢在房门外了。她慢慢走进房来,拖过一条矮凳子放在病人的椅子边,坐在凳上,把毯子披在背上。她说:“孩子们,要是你们不见怪,今儿太挤了,我就在这边过夜罢。”她说时,拉过病人的手,放在她手里,眼望着炉火。我们都觉得这不过是警告我们他们俩的亲密关系,并且我们觉得刚才不该背地里议论,所以我们都不好意思说什么。
外面大雨打在屋顶上,有时一阵狂风从烟囱里卷下来,使炉子里的残火忽然光亮。过了一会,风雨似平静了一点,米格儿忽然抬起头来,把头发拂在一边肩上,回转头来向我们道:“你们当中有认得我的吗?”
我们没有人答应。她又说:“你们想想看。一八五三年我住在马利镇。镇上人人认得我,人人可以随便认得我。我那时开宝家酒店,直到六年前才和吉梅来这儿住。也许我的样子变了一点了。”
因为大家都不认得她,她倒有点踌躇了。她仍回过头去望着炉火。停了几秒钟,她才继续说下去,这回说的更快了:
“我以为你们总有人认得我的。没人认得我,那倒也不相干。我要说的是:这儿的吉梅……”——她说时,双手执着吉梅的手——“吉梅那时认得我,在我身上花了许多钱。我算算他的钱大概全花在我身上了。忽然有一天——六年前的冬天——吉梅来到我的房里,坐在我的沙发椅上,就像你们现在看见他坐在那椅子上的样子,一坐下来就永远不能动了。他瘫成了一堆肉,自己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医生来了,都说他的病根深了——因为吉梅平日过的是很野的生活——医不好了,并且活不长了。医生都劝我把他送到金山交给医院,因为他已成了废人,活着也不过是一个累人的孩子。我当时也许是为了吉梅的眼睛像是对我说什么话,也许是为了我自己不曾有过小孩子——我只对他们说:‘不。’那时候,我手头有钱,因为人人都喜欢我——上等人像你们这样的,也都来看我——我把我的酒店卖了,买了这块地方,因为我喜欢这地方不当大道,没有行客往来,我把我这孩子带了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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