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激烈而又尖锐的论战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同样众所周知的是,亚里士多德选择其导师柏拉图关于理念的学说,作为抨击导师的最重要的攻击点。柏拉图断言理念具有独立而又超验的存在,也就是说,在可见世界日常生活意识所能了解的范围之外,还存在着感性不可问津的不可见的世界,只有某些人在其灵感和启示的瞬间才可以洞悉这个世界,而这个奇幻的世界,从日常生活意识的观点看,却是唯一实在的世界,而人类的灵魂在最终与肉体结合以前,就总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一旦他把尘世存在的枷锁从自己身上解脱出来,便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而只有在美好而又完善的世界里,生活才具有意义和使命,也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是美好的和有魅力的,而平常的世界只能在有所洞悟的人身上引起厌恶和鄙视。辩证法的主要用途,就是旨在破坏我们的习惯,告诉我们这种依恋一钱不值。对于可见世界的厌恶,以及对于可见世界日常事务甚至最好的幸福的不满,是净化的开端,亦即引导我们走向认识真实和永恒的善的智慧的开端。只要你看重和喜欢人们所看重和喜欢的大多数所谓好的事物,只要你始终在追求荣誉、光荣、闪耀的荣光、财富和生活中的欢乐,你就会始终只是个盲人,你就绝不会想到你这是在直冲冲地走向悬崖下的深渊,走向永恒的毁灭。哲学家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眼中和所有亲人眼中的全部幸福都贬值化,以便让日常普通的生活成为可耻的和令人感到厌恶的,并树立生活的目标,要人们去想望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永恒的善已经取代了转瞬即逝的幸福,而转瞬即逝的幸福是没有多少价值的,当下它们只能吸引那些根本就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的人群。柏拉图在《理想国》的第7章里,讲述过一个洞穴的寓言,如今已经成为著名的经典。我们大家全都是坐在洞穴里面的人,背朝着真实而又美好的生活。我们看不见现实生活——我们只能从洞穴墙上看到来自现实生活的影子。而且我们是如此习惯于我们所处的这个阴暗的洞穴里的昏暗,以至真理和现实的明亮的光都令我们感到恐惧。和猫头鹰等夜间的鸟儿们一样,我们也只能在黑暗中生活。光明会使我们失明。
而柏拉图关于理念的这种学说看起来是亚里士多德所最无法忍受的,而他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挟着对于自己正确性的信心的全部力量,毫不留情地对其导师展开了抨击。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应该有所感恩才是,而这是一个学生对其老师应有的感情。但真理重于一切。在真理面前,即使友谊也应该让路。而且,甚至就连崇拜亚里士多德最厉害的学生,也都觉得他对柏拉图的攻击实在是太尖锐了。但最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就连亚里士多德那些最激烈的捍卫者也都承认的两个情况。首先,尽管亚里士多德在对待柏拉图的关系上,一直保持着激烈的论战态势,但他毕竟还是不得不在其形而上学中,接受了理念学说中的许多因素。其次,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体系并不比柏拉图的形而上学体系自相矛盾之处更少一些。然而,亚里士多德笔下对于柏拉图理念的批判完全是(但话说回来,也正如任何哲学批判一样)建基在清晰展示所分析学说的矛盾之处上的。一个问题就由此出现了:如果一个学说因为有矛盾而被否定了,那么,就得提出另外一种学说来代替,而这个代替前者的学说也同样充满了矛盾,那我们又所为何来呢?而还有另外一个更加有意思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更其重要,那就是亚里士多德由于他在柏拉图的学说里发现了矛盾因而对其学说加以否定,他的否定是否有效呢?而在这里,不妨让我们把问题提得更一般化一点——稍后我们反正会不得不这么做的——,当我们在一种学说中发现矛盾时,我们果真会摒弃这种学说吗?抑或这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还有其他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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