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丰子恺散文奖、敦煌文艺奖、长安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散文》《芙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作品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等。

青  芒

“我的妈妈长着一身乌黑的头发......”

我还记得昨晚批改作文，看到这一句时，差点笑翻在地的情景。一身乌黑的头发。简直难以想象，野人都未必如此。我翻过作文本，在封皮上看到“赵弈葶”三个字。中性笔，黑色笔迹，很是稚嫩，但又努力想把笔画写得端正。

赵弈葶，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学生。班上四十来人，女生近一半，一般的个头，一般的马尾，一般的校服，甚至连说话走路背课文都是一般模样。让人分辨起来，颇是困难。

我握着教鞭（其实是一截梨树枝条，上课时指黑板上的字用），在讲桌上敲了敲，因背诵课文而异常喧闹的教室，犹如煮沸的“饺子们”，瞬间冷却下来，在水中显得茫然和紧张。我故意绷紧脸，装出一副厉害相，说，赵弈葶，你上来。“饺子们”齐刷刷把脸转向第三排中间，赵弈葶身上，并窃窃私语起来，带着几分惊惧和窃喜，惊惧的是下一个不知会叫到谁，窃喜的是至少这一次没叫到。

赵弈葶，鹅蛋脸，白净秀气，扎着马尾，头发黑亮，大眼睛。略显消瘦的身子，穿着校服，似乎有些空空荡荡。她带着几分怯意，走到讲台前。我扫了一圈教室，大声道，接着背课文，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字。一瞬间，教室又沸腾起来，冒着白泡，涌着热气。“饺子们”不时翻起眼珠，从课本上面偷瞄一下我。

我从作文本里抽出赵弈葶的，翻开，用教鞭指着那行昨晚笑翻我的句子。句子下面，我用红笔划了横线，异常醒目，甚至刺眼。我说，你读一下。

我的妈妈长着一身乌黑的头发......

她的声音本就很低，淹在了沸腾声里，如蚊虫嗡嗡。

我凑近她一点，问，这句话有问题吗？她低下头，没有回答，扎马尾的红色皮筋上，两只淡蓝色蝴蝶跳动着翅膀，几欲飞起。她平日应是内向的，话少，不喜言笑，更不打闹，亦很拘谨，至少在我来的这一月里，未曾听过她大声说话，或在教室和其他女生追逐嬉戏。我说，句子没问题，就是量词不准确。我用教鞭头摁住“身”字，说，一身乌黑的头发，那简直是妖怪，最不行，也是村里的黑毛驴。说到这，我想笑，但我得装住，要在学生们面前装出一本正经。因为别的老师告诫我，你新来，学生在试探你，你和善三分，他们就捣蛋三分，你严肃四分，他们就规矩四分，跟天平一样，你要把握好重量。我又说，头发，应该是一头，不是一身，这句话应该是一头乌发，就合适了，也不知道你妈妈看到这句话是啥心情，你妈妈看了没？她摇摇头。

我把作文本用教鞭勾起，合上，说，一个字不对，来，挨一棍子，把手伸出来。我当然是吓唬她的，仅是轻轻敲一下，以表惩戒，也算杀鸡儆猴，我得给天平的这一端加点砝码。

她把两条胳膊下意识一夹，似乎怕挨打，随后又从衣袖里探出右手，手握成拳头，伸到我面前后，缓缓展开，手心竟然掬着一把莓子。黄亮的莓子，晶莹如玉的莓子，如帽子般的莓子，露着酒窝的莓子，带着甜蜜汁水的莓子，爬满山坡头顶骄阳的莓子.......我已多年未见莓子，也未尝过莓子了。从上高中之后，我就离开麦村，去县城上学，到市里上大学，到南方打工，后又参加考试，被分配到镇子上，到中心小学任教，这一晃，十多年，如浮云流水一般，飘然而去，不着痕迹。

老师，给你的。我带着好奇，刚要问，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上学路上摘的，想一上自习就送你，但又怕......她把声音提高了几分，仰着脸，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期待，也有一丝不安。多么清澈的眼神，井水一般。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下方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我在她的脸庞上，隐约看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似曾相识，或者恍若隔世。我有些迷糊。

她又把手伸了伸，我回过神，把莓子一粒粒捡到我的手心。有些因挤压，破了，流着汁液。我把一颗放进嘴里，真的很甜，那种久旱逢甘霖的甜，那种站在地埂上看金色麦浪涌动的甜，那种听见玉米林深处有人扎着红头绳唱着小曲的甜。我抬头，扫了一圈教室，“饺子们”咕噜噜翻滚着，眼神里带着嬉笑、好奇和不解。他们定然会在课后当新闻一般传播：赵弈葶给老师送了莓子，老师还吃了。

我突然想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但定然不是因为这个句子。但又没问，只说，去洗洗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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